第百九十章 洞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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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腦海裏考慮了一會兒這些煩心事,顧為經又再度把注意力放回了身邊的畫板之上。
    他走回去。
    重新拿起筆刷,繼續完成剛剛中斷的臨摹。
    淩晨一點的時候,顧為經就被天上的雷聲所驚醒,翻來覆去遲遲無法入眠。
    他最近事務繁忙。
    發現關於卡洛爾的畫,在論文寫作已經告一段落之後,臨摹的頻率就不如以前來的多。
    既然吵的睡不著,又碰上天降大雨。
    顧為經想來不如起來再推敲、推敲畫麵的細節。
    或許看著窗外低沉的仿佛垂落在河麵上的雷雲,觸景生情,他能多琢磨些女畫家處理筆觸時的細小文章,還能順帶著拿拿寶箱。
    厚塗畫法的印象派作品,畫起來並不過多消磨時間。
    再加上畢竟摹的多了,熟能生巧。
    在子夜時分起的稿。
    如今遠方的地平線間陰雲中才到隱隱約約透露出一絲不太明顯的魚肚白的時分。
    顧為經身前畫布上的景物主體,七七八八的已然大體成形了。
    繪畫印象派的感覺,總是有一種很奇妙的混沌感,和連一道最細小水波都完全力求和照片上分毫不差的【真實的世界】技能,像是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
    那種有百千塊色點、筆觸所融溶為一體的感覺。
    仿佛是由黑與白、紅與藍,光與暗,這些抽象的元素緩慢正在孕育著的有形世界。
    筆下的一切不簡簡單單的畫出來的,而是順著他的意念生長出來的。
    “所謂印象主義繪畫的精髓,在於學會用藝術的方式思考。”——顧為經和酒井小姐一起寫論文的時候,曾引用過一句莫奈寫給友人書信裏的話。
    初時不過是隨手在論文中引用些大道理,充實一下文章本身。
    畢竟ahi論文和純粹的理工科論文有區別,美術論文也和領域內考古範疇的論文有區別,沒有那麽多文獻資料可以旁征博引。
    大家寫論文時,隻好引用引用名人名言水水字數。
    讀酒井小姐引用的這句話的時候。
    顧為經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乃至於有些索然無味。
    他還打趣的嘲笑勝子,引用這種話就像引用那些沒有營養的成功學指南——
    看似透徹,實則空洞。
    同樣的話,“金牌”講師可以一天之內,對著麥克風滔滔不絕的說上一萬句,台下的觀眾似乎大徹大悟,淚流滿麵,實則一無所得。
    相處的時候,酒井小姐是像水一樣的托抱著你走的姑娘。
    在關於藝術理念看法的討論場合,勝子從來都不會指責顧為經的看法過於俗氣或者不夠感性,或者試圖強硬的想要糾正他想法中與自己不同的地方。
    卻沒有一味的迎合順從。
    勝子當時隻是抿起嘴巴,歪著頭想了想,又看了看《老教堂》的畫稿。
    最後笑著對他說,“嗯,可能你是對的,但我覺得還是有些不同的,這話蠻有味道的,這是關於‘心’的話”。
    是不是關於‘心’的哲思不好說。
    反正。
    顧為經當時聽著,根本就沒有走心。
    如果不是勝子歪著腦袋笑的樣子實在漂亮,他可能都已經把這件事情忘了個幹脆。
    可是隨著顧為經臨摹《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次數越多。
    他的技法提高的越快。
    顧為經才意識到,那時言之鑿鑿的嘲笑女朋友的自己,才是真正天真的那一個。
    結合臨摹過程的感悟,顧為經越發覺得那句當時聽來覺得平平無奇的空泛總結,來的有趣。
    它不像自己斷言的二十塊錢一整本的成功學金句。
    恰恰相反。
    它仿佛是石壁洞龕裏,樣貌灰蒙樸實的佛陀菩薩雕塑,外表古拙樸實,卻有禪法蘊含在其中。
    《雷雨天的老教堂》就是這是這樣的一幅關於“思想”的作品。
    誠然。
    這幅畫在被精心的打理養護,洗去浮灰,並盡可能的處理掉了一些因為保存不當而造成的顏料開裂以後。
    它頓時成為了一幅非常漂亮的作品。
    名家手筆,大師之作。
    也是一幅技法層麵上很是複雜的畫作。
    筆法恢弘,色澤細潤。
    如天女散花。
    這些繁雜精巧的好玩筆觸細節,更是精巧的如同上等瑞士複雜功能機械表裏的成百上千的遊絲、齒輪和撥針,層層交疊,支撐著整幅畫作的神意流轉。
    從觀眾觀看的角度,與“古拙樸實”這樣的字眼。
    一毛錢的幹係都搭不上界。
    然而。
    等顧為經對這幅畫理解深入以後,才慢慢品味的出,技法上最吸引人的地方,並非是雷雲的幻彩流光、燭火的複雜變化,或者教堂磚石上的風化斑駁的準確刻畫。
    它不是因為技法的“好玩”——這樣的庸俗之物,才變得如此迷人。
    而是那種在繪畫之間,所大膽的使用筆觸,所洋溢出來自信和氣度。
    顧為經慢慢的開始覺察把握到。
    畫麵所有的這一切,在一百五十年前那位卡洛爾的眼神中,一定都不是簡單的現實中的物體,而是由明度、色彩和線條所構成的抽象之物。
    風雨、燭火、教堂……
    她透過這一切的表現,看到了它們的形狀、線條、明度和色彩。
    看到了它們的光與影,濕潤與幹燥,看到暴雨如注之下,土壤中蘊藏的植物根脈,即將在下一個春天破土而出的清新氣味。
    這一切甚至不能用簡單的美與醜來概括。
    因為無論是“美”還是“醜”,都沒有一個標準的概括,隻牽於一心。含苞待放的鮮花在忙碌人的眼中可以是乏味平庸的,滿臉褶皺的缺牙老嫗,則在真正愛她的人心中,照樣可以美的驚心動魄,傾城而絕世。
    她看到的隻是存在本身。
    在時光和空間的相互對峙中,在伊洛瓦底江從東夏滇南的蒼蒼山野中,一個千年接著下一個千年,成千上萬年的亙古不移的河水所攜帶的泥沙所堆積成的三角洲平原上,那些構成這一方小小天地的線條和色彩。
    畫家能夠所創作的一切景物。
    簡單也很簡單。
    因為創作的作者無論是顧老頭還是顧愷之,是下象棋的吳爺爺,還是畫《八十七神仙圖》的吳道子,是隔壁開雜貨店的老畢還是畢加索,都不過是筆觸和顏料的組合出來的東西罷了,誰也不能例外。
    而深邃則又能深邃的無窮無盡。
    因為筆觸和色彩從不隻是單純的排列組合,而是一種技法氛圍,一種思想,一種表現世界的方式。
    觀眾看到的不隻是一座教堂或者一枝燭光,而是明度和線條的巧妙組合。
    卡洛爾不是用筆畫出了它們,而是用符合心意的“正確”形狀、明度和顏色暗示出了它們。
    給予了觀看者,她想要表示出的技法氛圍——教堂的雷雨中的莊嚴樸素,或者燭火溫暖的閃爍間,沁潤人心的光芒。
    這種隨心所欲的技法,在紙麵上傳神的黏合筆觸的技法氛圍,叫做“大師氣度”。
    而這種抽象的看待世界的方式——
    叫作印象派。
    當你學會用抽象的眼光觀察世界,發現他們不是表層的外殼,不是簡簡單單的事物,而是由冷暖色調,色溫,明度所搭建起的藝術世界的底層架構。
    就會察覺技法不僅關於技法,也關於思考和覺察。
    你看到火,便想到紅,想到熱,想到光芒和光芒所帶來陰影。
    那麽對於印象派來說,掌握了這種藝術的思考方式,你就一隻腳真正踏入了殿堂的大門。
    從此之後。
    你畫的不再是“法”,而是“道”。抽離繁雜的筆法本身,你還能否捕捉出世間萬物的美學本源,取寥寥幾筆,就洞徹傳神。
    這就是真正的大師技法和“普通”優秀的畫家的打磨優秀的筆法之間微妙,卻有根本性的層次差別。
    殊途同歸。
    不僅是印象派,立體主義,水墨大寫意……東西方無數大畫家,當對形狀的刻畫,對線條功底的磨礪走到高處的時候,不少人繪畫風格都會從“寫形”向著“寫意”的方向轉變。
    可能便是這個道理。
    卡洛爾的作品真的很有感覺,那種張揚和熱烈的情感,自信的表達。
    事物本沒有美醜,沒有形狀,隻是存在,
    而她肆意的賦予這些景物形狀,於是這些景物便在她的筆下有了形狀,也有了靈魂。
    正像勝子小姐所說的那樣——
    這是一門關於“心”的美學。
    顧為經側頭看了看窗外,將筆尖往調色板上輕輕的沾了一下,正在繪畫的雨霧之下的教堂近景,多添了一抹冷色調的涼意。
    說來也是要輕輕搖頭的。
    酒井勝子覺察到那句話有些味道的時候,他們論文還沒有寫完,勝子本人更是接觸到了這張《老教堂》的時間不長。
    卻心有所感。
    和前輩們筆下的靈光相照,瞬息之間,就隱約查覺得到了大師們的境界真意。
    自己則是在這裏苦兮兮的畫了恨不得二十幅臨摹作品,才慢慢的,一點點的,咂摸出了隱藏在皮相之下的蘊意。
    他確實是個普通的俗人。
    不僅打網球,勝子能一隻手打他三個。
    論靈慧聰秀,心神澄澈空明,酒井勝子這樣敏慧的姑娘,也能一隻手就打他五個。
    放在網絡上的仙俠裏。
    酒井小姐肯定是那種仙靈根的“先天印象派聖體”,而顧為經這樣的,隻能是五行雜靈感外門修士。
    隻好靠奇遇和不斷的下山曆練,一點點把心緒打磨上去。
    “這倒是個好段子,下次見麵的時候,可以把它分享給勝子聽。也不知道她會是笑笑,還是會認真的睜著眼睛,拉著我的手,搖頭說我很棒的。”
    想到這裏。
    顧為經自己到是灑脫的笑笑。
    悟性沒有人家好,他就接受好了。
    人生怎麽能事事如意呢?他的情況,在技法熟練度的提高上,已經天然領先大多數人太多了。
    再說,他的天賦不好。
    也隻是相對勝子小姐來說的,自己的女孩棒棒的,他難到還要那麽小氣的嫉妒不成麽。
    俗人多練,笨鳥先飛就好了。
    少了幾分天然的悟性,畫的多了,不一樣可以畫出感覺來了麽。
    “真的,不用勝子誇,這幅畫確實畫的不錯。開始有點卡洛爾的原作品,那個意思了。”
    顧為經掃了掃身前畫架上崩著的畫布,評價道。
    畫的次數多了,他也漸漸的掌握到了那種“藝術式觀察”的思考方式的脈絡。
    人生很難事事如意。
    也很難事事不如意。
    昨日的那場大雨,吵的顧為經半夜無法入眠的同時,卻也恰恰讓他有了窗外環境的加持,畫出了這些天來和原作的表現力相似程度最高的畫作。
    他甚至開始能夠注意到,那些隱藏在厚實顏料之下,最底層的美學設計。
    比如說,遠景處的雷雲,教堂屋頂上的幾片磚瓦,和遠方幾乎和夜色雨霧混為一體,微微呈先波浪狀起伏的山丘,和兩棵沒有近日粗壯的槐樹。
    這些景物固然都是不同的物體,甚至顏色也不一樣,但是整體顏料每一個色塊分割的明度非常相近。
    所以在技法的把握上。
    這些景物完全能夠連為一體,一氣嗬成,整體的繪畫脈絡應該是連慣的。
    而和這大片的景物想反。
    畫麵近景處,右下方的那條連綿的小路,即使它隻占了整張作品裏,非常非常小的一部分,而且是一整條路。
    但因為天色和燭光散射的原因,其實這條小路上,卡洛爾女士在繪畫的過程中,在明度的區分間,下了很大的心思。
    她大概是用了空氣透視法,運用雨霧中水汽微粒的景深效果,將小路做了幾層區分。
    顏料的色澤看上去相近。
    可不光是明度,連色溫都有一種精心設計好的連續變化。
    這是顧為經這次畫著畫著,偶然見瞧見窗外的大雨,才察覺出來微妙變換,隻需要稍微改變一點,就能對最終成現的效果,增色良多。
    否則。
    全部像之前那樣,用差不多的深色顏料,對著這條小路悶頭畫下去,就會顯得泥濘混沌不刊。
    而非卡洛爾筆下,那種卵石被大雨吹去表層灰土的清爽感。
    終於。
    等日出東方,天邊徹底大亮的時候。
    顧為經落下了本次臨摹的最後一筆,係統麵板上傳來相關提示。
    【恭喜您,本次臨摹相似度為732%】
    【您剛剛進入了藝術洞察,對物體的構成規則有了一定認識,油畫技法+721。】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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