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六章 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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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曰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
    譯文佛祖告訴須菩提祖師說,人的心無時無刻,都在時刻的變化之中,它們大多數並非是真心。
    名字雖叫做“心”,不過隻是水生泡沫般的浮華的幻象。
    ——選自《金剛經·一切同觀》鳩摩羅什(東晉)譯
    ——
    一隻布包,滿袋金錢。
    笑靨童女,慈悲少年。
    無言妓子,大笑老人。
    這幾秒鍾。
    顧為經身前的一切,大概是隨著開埠通商,仿佛是魔都城市繁華陰影裏的蜘蛛網一樣,不斷增生延伸出的眾多汙泥巷弄之一的這條暗娼街。
    自它誕生那一刻開始,所出現的最為古怪的場景。
    每個人都神態各異,每個人都在此刻未說一字,又似乎已經蘊含了千言萬語。
    一幅奇特的眾生像。
    老畫家笑著彎下了腰,仿佛看到了什麽天底下最滑稽的事物一般,一邊笑,一邊咳嗽。
    笑的涕淚橫流。
    “先生?這?”
    一直等在後麵的另一輛黃包車上,穿著深色褂子的壯實男人跳下了車。
    他皺著眉頭小跑過來,抬手想要攙扶住老先生。
    新安百貨的護衛不敢在自家商廈麵前和上海王的管家發生正麵衝突,隻能尷尬的在那裏當個充耳不聞的木頭人。
    不願也不能得罪上海的頭號洋行。
    預料之中的人之常情而已,其實說不得有什麽錯。
    不過在師徒坐著黃包車離開的時候,心懷愧疚的東家還是蠻仁義的派了名跟班,叫了輛車伺候在後麵,至少送上一程。
    保證這對師徒能夠安全返回。
    老人笑著彎了下腰,揮了揮手示意護衛不礙事,他用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涕淚,依然在那裏長笑不止。
    用顫抖的手嘲諷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又指了指另一邊的徒弟。
    “別問我,按小軒說的去做,不勞送了,麻煩你帶這對母女去仁濟看醫生,看最好的醫生。”
    護衛皺著眉頭。
    他看著獻寶一樣,舉著錢包向母親表功的小女孩。
    和似乎依然沒有從這不可思議的一幕中回過神來,不知是否僅是一場幻夢的老舞女。
    猶豫了一下。
    他沒有動。
    還是彎腰在畫家的耳邊低聲說道“先生,沒意義了,花柳發到這種程度,再好的藥也救不回來了,至多一兩年的壽命。不過亂花錢而已。”
    “講真的,就算帶過去了,那女人可能心底也不想治。您是慈悲心腸,但小的說句不好聽的話,過到了這份兒,活不活的,還能有什麽意義呢?”
    “縱然隻用一個銅板買藥,她也肯定更想把這錢留給女兒。”
    護衛是碼頭上的力行苦出身,這些年流離的百姓越來越多,似乎人們都對這種事情,已經司空見慣了。
    他頓了頓,還是輕聲說道。
    “您是文化人。但未必見過真正的苦命人,我小時蘇北的那邊有政府新設的廣康苦兒救濟院。有東三省逃難來的婆姨死了丈夫,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想把孩子送去苦兒院。苦兒院的負責人說,按照發的文件政策,隻有父母雙亡的才算是‘苦兒’。我親眼見,那女人一臉平靜的讓兒子在外麵等他一下,小孩子一出門,她就轉身當場就撞死在牆角上。”
    老人的手又顫抖了一下。
    “先生,您是好意,但您信不信,別說花柳是絕症,就算治的了。如果真的把她帶過去治病,這女人今天晚上就能上吊了?”
    護衛的語氣很輕很輕。
    “額外再講另一句不太中聽的話,住在這種地方,忽然得了一筆遠比她們的命更重的大錢,真的未必是什麽好事。”
    很難想象。
    這種一臉五大三粗,幹護衛打手活計的漢子,能夠用這般蚊鳴一樣的聲音說話。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不讓那對母女聽見的聲音了。
    似乎連這樣的壯漢都覺得這種事情實在太慘。
    若是聲音大上了幾分,被老天爺聽見了,天空就要忽然下一場大雨來。
    老人沉默了片刻。
    他看著一臉固執的拉著小女孩的手,看向他的徒弟,看向那邊緊緊抓著那個錢包,似乎抓住了母親生命的希望的女孩,和一邊麵色充滿了喜意,似乎……又並非是對自己生的喜意的妓女。
    老人突然覺得。
    自己畫了無數張的畫,可對於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愛憎別離的認識。
    畫在紙麵上的又是那樣的淺薄。
    那不過隻是激流上翻湧的,浮光掠影般的幾絲泡沫而已。
    他得到了幾絲泡沫上在天光下的倒影,就自認為畫筆兼具了日的熾烈和月的淒清。
    那些日日在大宅門裏對著《畫經》,對著《神仙譜》,對著美婢美酒,鶯鶯燕燕,古玩奇珍,切磋畫技的公卿貴胄們。
    每天又都在研究些什麽呢?
    不誇張的說。
    論珍品之多,藏品之奇。
    乾隆皇帝應該是人類上萬年曆史文明裏,東西內外上排名第一的大收藏家。
    僅僅根據《石渠寶集》、《清宮處密檔》、《秘殿珠林》這些清代檔案記載還原一二。
    當時,光是記載各種珍奇的藏品目錄,清宮裏就有225冊。
    如今幾乎件件都算是國寶,隨便一件上拍就是億元起步的宋代書畫……不好意思,人家乾隆的倉庫裏,是論萬來記數的。
    光是宋徽宗一人的帝王畫,他就搞了小一百張。
    雖說曆史總是螺旋上升的。
    但整個清代的民間的古玩收藏質量。
    遠遠不如宋、元、明三代。
    這和清代的政治氛圍,文字獄什麽的,有些關係,但也沒大關係。
    可能乾隆一個人就要負絕大程度的責任,堪稱人類曆史第一隻進不出“藝術品吞噬者”,“書畫饕餮”。
    唐太宗雖然也幹過不少在民間搜藝術品的事情,還在長安大明宮外支了個攤,收所有王羲之的真跡。
    然而李二同學好歹專一,人家隻粉王羲之。
    乾隆卻是海王型的收藏家,啥都愛,跟個財迷的地主老財一樣,見到好的就往家搬,聽說哪裏有好東西,就寫封旨意讓征上來。
    持續六十年的暴風吸入。
    能以一人之力,把一國的民間珍品幾乎給完全吸空了,堆了上百萬件藏品。
    這事兒離譜程度在整個美術史上都空前絕後。
    前無古人,估計也很難很難後有來者。
    很多人對清代皇室的豪奢、排場和財富的獨占欲是沒有概念的。
    什麽美第奇、路易十四、洛克菲勒、羅斯柴爾德、保羅·蓋蒂,這些被後世津津稱道吹的牛逼轟轟的大收藏家族的藏寶室。
    要是讓乾隆瞧見了。
    也隻配讓愛新覺羅·弘曆同學挖著鼻屎,嘲諷一句,什麽鄉下人,然後再隨手寫封折子抱走。
    恰如末代皇帝溥儀對寫《紅樓夢》的曹雪琴那句“皇帝的金鋤頭”性質的經典評語——
    “這書寫的哪哪都好,就是太小家子氣,很有違和感。什麽元妃省親,這出行的排場,還沒有我哪怕退位以後,去頤和園裏輕車簡從的散散心,跟隨伺候的太監宮女的零頭多。”
    乾隆肯定和他心心念念的宇內海外天下第一“十全老人”差之甚遠,但如果說是無所不收的宇內海外天下第一“十全收藏家”,倒還真未必有什麽問題。
    然而。
    就算是坐擁宇內最好的藝術收藏。
    每天下一朝回宮,就帶著大太監,小太監,跟個印刷機一樣關門縮在禦書房裏“哐、哐、哐”的狂蓋章。
    蓋了整整一甲子。
    又到底蓋出了什麽玩意出來了呢。
    對著佛畫談眾生八苦,對著道教的神仙圖談清靜無為,對著《寒駝殘雪圖》談荒寒枯寂,對著《流民百生圖》談民生多艱。
    可在大臣們“慈悲慈悲不過於君上”的歡呼諂媚聲中。
    高高在上的人間帝王,又真的懂什麽叫眾生八苦,什麽叫清靜無為,什麽叫荒寒枯寂,什麽叫民生多艱?
    寧願在歌舞絲竹的茶酒會上,一邊用二八美婢的胸懷暖著手,一邊淺吟輕唱“百泉凍皆咽,我吟寒更切。”,斟酌著古人的遣詞造句。
    卻不願意走出炭火溫湯之外,看一看路邊凍死的枯骨。
    葉公好龍,緣木求魚,坐井觀天。
    不外如是。
    老畫家那麽清晰的感受到,在嘔心瀝血所創作的書畫上的苦痛,在真實的至苦至痛麵前,都是蒼白無力的。
    女兒的笑容,和母親的笑容,這樣的意義深邃,又此般的複雜不同。
    既是顧愷之再世,吳道子複生。
    恐怕也無法去刻畫這般濃烈的情感之一二。
    “以心寫心,以血寫血,試問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夠做到呢?”
    老人在心中默默的對自己說。
    “真是不一樣的。”
    他忽然抬起頭,像對身邊的護衛,像是對那個妓女,像是對曹軒,又像是對他自己,用斬釘截鐵般的聲音說道。
    “治,能治好的。”
    他招手喊來曹軒,然後對旁邊的妓子母女說道。
    “去治病,帶她們去搬個地方住,這其間的一切開銷,都請掛在我的賬上。”
    嘭!
    舞女抱著女兒跪在了地上。
    “herr,&nbp;erbare……”
    她是流忘於此的逃難者。
    在魔都生活了許多了年,可在此時此刻,好像暗淡生命中的一縷奇跡之光出現在身前的時刻,她還是下意識的說起了母語。
    老妓似乎是在禱告,又似乎是在感謝,對著曹軒和曹軒的老師,一個頭又一個頭的磕在地上,磕的額頭青紫。
    老人家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
    此刻,也無需聽懂語言。
    以心映心。
    一切語言都失去了重量。
    他隻是拉著曹軒,避開了這對母女的叩拜,反過來一揖到底,然後也沒有再乘坐黃包車。
    師徒兩個人,就牽著手。
    仿佛這裏的居民一樣,感受著腳下汙泥的重量,一步又一步的沿著巷弄走去。
    “來滬上一趟,沒有買到想要的洋嗩呐,不失望?”
    老人忽然問道。
    “是薩克斯。”曹軒認真更正道,他的語氣像是一個大人。“失望,不後悔。”
    沒有什麽樂器吹奏出來樂曲,要比一個人的生命更加重要。
    “你隻能改變這一對母女的生活,這樣的事情,在這座城市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在四萬萬同胞之中,也在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不覺得無力麽?”
    “我隻有這麽大的力氣。”曹軒說。
    “那如果有一天有了更大的力氣?走到了更高處。”
    “那就救更多的人。”
    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裏發一點光。
    曹軒聽出了老人話語的意思,想起了半月前的晚上,師父對他滿含期望所說的話,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抱歉,老師,我沒有畫出你想要的畫,我在滬上也搞的一團糟。讓您對我的畫失望了。”
    “不。”
    “您不失望麽?您剛剛還說過我的性格難當大任。”
    “不,我的意思是,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老畫家搖搖頭。
    “前些天,我對你說了‘觀世音菩薩’這五個字,你知道這五個字應該作何解麽?”他輕輕開口。
    “像個字迷一樣,我沒在聽過的經書裏找到答案。”曹軒搖搖頭。
    “不,這不是經文,它本就是字迷。”老先生笑笑,“這不是我的話,是我幾年前和叔雅寫信,我問他,在他看來,什麽樣的人才能擔當的起泱泱中華,下一代的文藝傳承者的重量。他給我的回信上,就寫了這五個字。”
    叔雅是民國時期,國學史大家劉文典的字。
    劉文典很受陳獨秀的賞識,擔任過孫中山的秘書,在安徽大學當校長的時候。
    傳說曾因為老蔣要他交出學校裏的我黨進步學生,一個回旋踢踹在了老蔣的肚子上,差點被老蔣給斃了。民間小報傳說中,還有“一個鯉魚打挺,一腳蹬在老蔣褲襠上”的版本。
    有民國第一狂士的名頭。
    此時正在清華大學,任國文係係主任。
    “我也想了很久,才搞明白,這就是一個字迷。所謂觀世音菩薩,所謂觀既是觀市井百態,知眾生疾苦。世,既通世故人心,準確的把握喜怒哀樂。音,既無論寫文作畫,都要講究音韻節律,如高山流水,清澈動人。最重要的則是最後的菩薩兩個字,即為要有救苦救難,關愛眾生的菩薩心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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