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三章 過家家
字數:4972 加入書籤
“在過去,單幅作品能賣到100萬美元,你就是最頂級的一線大畫家。能賣到1000萬美元,你就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巨擘,是後世美術史教科書在介紹這二十年間社會風潮時,被印刷在封麵上的代表性人物。”薩爾瑪伸出一根手指:“而一億美元,這個榮譽曾是隻屬於達芬奇、畢加索、梵高和安迪·沃荷的,而且是在他們死後,在墳墓裏化成枯骨之後,才達到了這個數字。梵高生前所賣出的唯一一幅畫,賣了16個半的金路易,畢加索活著看到了自己的作品擺放進了盧浮宮。但他親手賣過的最高的一張畫,把匯率變化和通貨膨脹都算上。也不會超過如今的500萬美元。”“達米安·赫斯特在身價最巔峰的時刻,英國評論家發明一個詞叫做‘Hirsttime’赫斯特時代,他們說藝術領域的新時代到來了,他不是藝術界第一個億萬富翁,但卻是藝術界第一位單場億元先生,人們預測他將會在轉瞬之間在拍賣會敲響單場兩億的大門,然後是三億美元,五億美元……將藝術品交易領域推向一個無比繁榮的新時代。”“他將從此乘風翱翔,他的一張作品就比一架空中女王波音747賣的更貴。”“可惜那個時代沒有到來。”簡阿諾歎了口氣。“是的,遺憾的是,評論家錯了。2009年,那一年不是藝術市場新時代的開始與黎明,而是舊王朝的大**與終章。如今又一個十年過去了,再也沒有一個傳統藝術家達到了赫斯特的商業高度,甚至連赫斯特自己,那一年也是他目前的生涯最高峰了。”“經濟危機愈演愈烈,席卷全球,《油畫》雜誌下調了他的推薦星級,和高古軒的分手——這些都讓他的市場行情在起起伏伏中開始走向下坡路。在2010年代的他的作品就開始不斷的遇冷。才幾年的時間,有些作品迅速跌到了不足市場巔峰的50%的價格。這嚴重的打擊了投資者的信心。”女人輕聲說道。“這些年赫斯特一直鼓足了勁兒,想要王者歸來。”“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他重返巔峰的那一天,但我隻知道,這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薩爾瑪從手裏的珍珠小包裏取出了兩張宣傳頁,遞給了身邊的兩人。“呃,不用不用,瞅一眼就行。”酒井大叔晃晃波濤洶湧的肚皮,示意他拿著漢堡呢,不想把紙頁搞髒。他探出了頭。在簡·阿諾的肩膀邊瞄了一下上麵的內容。那是一張拍賣行的宣傳頁,上麵有著“PHILLIPS”的黑底白字的經典P形商標和達米安·赫斯特的名字。“倫敦富藝斯拍賣行&達米安·赫斯特的基金會聯名合作,他們將在本月三十號拍賣三件經典係列作品,蝴蝶萬花筒·曼陀羅係列的《埃莎拉》、黑白波點繪畫《十氫氖》以及色域繪畫《孩童之雲》。拍賣行的預計成交額為100萬—200萬美元。”薩爾瑪解釋道:“十五年以後的今天,赫斯特仍然是這個星球上最有名的畫家,可似乎他的專題拍賣會的聲勢和陣仗都不如以前,這場拍賣會的規模和預計成交額都隻是曾經的自己的零頭的零頭。評論界長久以來,跪地等待的那個真正的一個作品就能賣一億美元的財富之神,似乎又變成了水中月,鏡中花。”“其實整體上藝術市場還是在不斷走高的,不考慮通貨膨脹的話,單幅作品能站上一千萬美元大關的畫家,這個十年比上個十年還是要多上幾位的。”酒井一成在旁邊舔了舔嘴角,提出了相反的建議:“甚至,再次向一億美元發起衝擊也不是不可能。我和馬仕畫廊的老板馬仕三世談過,對方覺得樂觀的話,在2025年以前——”“樂觀的話?什麽叫樂觀的話。酒井教授,在評論界媒體一片樂觀看好中,市場泡沫走向崩盤,這樣的故事總是在行業內一次又一次的上演,對吧?”女人瞅了身邊的圓胖子一眼,臉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而唯一的定律就是,當代畫家們的身價達到界限之後,在某個標誌性的時刻過後,便極難再做增長了。赫斯特、羅伯茨……過去半個世紀,這個定律一次又一次的被反複映證。”“畫廊主總是這個行業裏鐵杆的樂觀派,因為他要忽悠投資者相信從他們的畫廊裏購買的藝術品,一定能夠穩定的升值,跑贏整個市場大盤。”“我知道馬仕三世說的是誰,五年前大衛·霍克尼將他的《藝術家之像》拍賣出了9031萬美元,媒體又是鋪天蓋地的宣傳,他離打破單張作品一億美元的聖殿大門,隻差了969萬美元,下一個奇跡隨時都有可能發生。但是真的能發生麽?至少我不知道答案。”“我唯一能告訴自己的是,赫斯特曾經離單場拍賣會兩億美元,隻差了140萬,當時畫廊主們也是鋪天蓋地的馬屁,而從1.99億到2億。這最後的0.5%,他已經走了快要二十年了。”穿著粉色休閑襯衫的女商人臉上露出了譏諷的笑容。“我觀察了藝術行業這些年,對同樣的老套故事模板已經看了很膩了。藝術家總是在最接近創造奇跡的時刻,迎來失敗,而評論界總是把天邊燃燒著的最後一抹夕陽,錯當成日出的曙光。我相信同樣的故事,兩位也應該聽膩了。”酒井一成這一次沒有再說話。薩爾瑪說道:“為什麽會造成這樣的結果?經濟學家有著他們的一套解釋和計算公式,什麽國際金融大環境走勢不好、收藏家的投資信心不足,市場稅率的變動,英國脫歐……藝術評論家們也有著自己的一套解釋,作品的價格下跌是因為藝術家筆下的作品失去了自己的創新性,或者迷失了應有的洞察力,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元素大雜燴。”“Bull**。”女人扯了一下嘴角。她毫不客氣的從嘴間吐出了一個很不符合自己社會身份的粗俗字眼。“全部都是胡扯,這些家夥有些是試圖用結果來當作原因,有些是在用理論而硬套現實。要我說,有理智的人應該把《油畫》連同《經紀學評論家》一起丟進垃圾桶裏衝掉。金融專家唯一的任務就是忽悠大眾相信他們能夠對一切很專業的指手畫腳,而藝術評論家每天的工作則是反過來,他們對一切指手畫腳,然後以此去忽悠大眾去相信他們很專業。”酒井大叔又默默咬了一口手裏的漢堡。不讚同,不反對。也不搭話。對方的話聽起來有些偏激,未免有些憤世嫉俗的意味。不過。這種偏激和憤世嫉俗,對報紙上的專家答案不屑一顧,更加相信由自己做出的判斷的性格,沒準恰恰也是這個時裝設計師出身的女人,卻能在曼哈頓那片波濤洶湧大海的金融群鯊中闖出自己的一番天地的原因。酒井大叔對她的話持有保留意見。但是聽聽對方從一個旁觀者的視角,所得到的結論,也是蠻有意思的一件事。“那你覺得,問題的症結在哪裏呢?”簡阿諾饒有興趣的挑挑眉。對方說的這一切,歸根結底的目的在於,想把他拉上對方的戰船。可他確實被對方勾起了不小的好奇心。“答案很簡單,問題的關鍵在於這個市場的底層運行邏輯。”薩爾瑪朝他眨眨眼,“歸根結底,在於傳統藝術從誕生的那一刻,它就是一個自上而下的市場。決定大藝術家身價的永遠隻是寥寥可數少數人,是少數富的流油的收藏家和占據了審美話語權的評論家們。”“以前是國王和貴族們,如今在拍賣會裏,願意為藝術掏錢付款的依然是那些上流階級們。他們才掌握著決定藝術家身價高低的權力。至於普通人,西方的大藝術家們在世界範圍內都有著自己的粉絲群體,可這些粉絲,又有多少人不是被報紙上的那些評論文章和資本市場上天文數字般的成交價格所裹挾著的呢?”“十六世紀的佛羅倫薩,大家評價一名大畫家的方式是‘他是教皇的私人畫家’、‘美弟奇家族出了300個金幣資助他創作一幅聖母像’,所以他一定畫的很牛逼。”“如今,文藝青年的討論中,評價一名大畫家的方式是‘《油畫》雜誌定了他五顆星推薦!’、‘他的一幅畫被比爾蓋茨花了2000萬買走了’,所以他一定畫的很牛逼。”薩爾瑪說道:“這個語調聽起來是不是感覺很熟悉?”“在歐洲傳統藝術市場,越往上走,越逃不出‘少數人的藝術’這個圈子。”薩爾瑪挑了一下眉毛。“歐洲美術年會上布朗理事長的發言,其實沒有那麽的災難性。真話總是不好聽的。”“實際上,在伊蓮娜小姐宣布捐掉她的上萬件家族藏品之前,我一直都覺得,伊蓮娜小姐是個好的演講家,但布朗理事長才是表現的更加真誠,願意說實話的那個。卓爾不同的少數人,這是一個很精準的概括。”女人朝他們眨眨眼睛,“我知道當時在場的藝術家們心裏都很喜歡這個說法。至少喜歡一部分。”“你們喜歡自己的優越,自己的個性,自己的與眾不同,自己的不被大眾所理解又高高在上,就像大衛·林奇的電影從來都不是拍給多數觀眾的一樣。嘿,公眾有什麽理由在那裏指手畫腳,我是最與眾不同的那個,我他媽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能理解我,是你們的問題。我不需要迎合大眾市場,我就是我。”簡阿諾笑著搖搖頭。“嘿,薩爾瑪,你說的是一部分藝術家的工作狀態,但這一定不是插畫家的工作狀態。要是交一些誰都無法理解的畫稿,多數甲方一定是不會感到滿意的。”酒井一成則默默的低頭咬著漢堡。表示他就是個畫新古典主義風格小姐姐的。“沒錯,這就是我當初會找到你們兩位的原因。”薩爾瑪看懂了兩個人的肢體語言,她退後一步,露出一嘴白牙。“我就是我——這麽純粹的畫家是很難做到的,僅停留在理想鄉之中。什麽叫我就是我?完全對外界的一切都不屑一顧,毫不妥協的藝術家,99.99%全部都睡橋洞去了。剩下的那0.01%或許有機會聲名大噪,不過那是在死去變成枯骨的很多很多年以後,比如梵高,比如巴赫,甚至比如我們眼前的莎士比亞。都經曆過後世人的重新再發現的過程。”“沒有人能不被外物所影響,售出藝術品,收藏家購買畫作的這一行為,影響是雙向的。藝術創作在不斷影響著買家的審美喜好,而市場的反饋也在不斷的反向影響著藝術家本人。要不然選擇大多數人,要不然就被少數人所塑造,這是一個簡單的二選一的問題。”女人拍拍手掌。“記得我舉的那個例子麽?我高中的卡普蘭小姐,她高貴、她冷傲,她隻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裏。那個小圈子裏的寥寥幾人就構成了她全部的社交環境。她的喜怒哀樂,也因此就被聯誼圈子裏的那幾個人所塑造。”“在我上高三的那年,我聽說卡普蘭小姐和姐妹會裏一個比她更受歡迎的女孩鬧翻了,在‘選她or選我’這種高中小姑娘常見的把戲之後。她被自己的社交圈所驅逐。她沒有朋友,沒有社交場合,變得鬱鬱寡歡,差點因此休學。”“而其實,學校裏有太多太多的普通人想要和她交朋友,比如那時的我。她本來可以擁有很多很多朋友的,但她自己拒絕了大家。”“藝術市場就是一個放大了很多倍的高中。它的規模大了無數倍,也複雜了無數倍。但底層邏輯依然是一樣的,依然是‘喜歡你,不喜歡伱’、‘選擇她,選擇我’的高中幼稚女生們的社交邏輯。”“選擇印象派還是選擇學院派,是選擇莫奈還是選擇畢沙羅,選擇畢加索,還是選擇傑克遜·波洛克,選擇安迪·沃荷,還是選擇赫斯特,是選擇布朗爵士,還是選擇伊蓮娜家族。你跟了她玩,就不能給了我玩。高中女生們講究人脈,講究誰和拉拉隊長是好朋友。今天的藝術圈子裏,依然是人脈為王,講究誰是布朗爵士有著親切的關係,誰和伊蓮娜家族保持著良好的私人友誼。女孩子們攀比著誰的禮服更漂亮,誰的長發光潔柔順,能在校園舞會上大出風頭——”“而大畫廊們則攀比著誰的宣發包裝能力更強,能讓自己旗下的畫家在拍賣場上大出風頭。”薩爾瑪的臉上帶著那種好似自己可以洞穿世事的神秘感。“我越是觀察這個行業,越是能夠感受到熟悉。這麽多年過去了,我身邊接觸的人從青春期的學生,變成了藝術行業的頭部人士,很多事情都改變了,但很多事情,卻什麽變化都沒有。”“於是,每天躺在床上,我就不斷的在問自己,為什麽,我,薩爾瑪·馬普斯,需要在這個圈子裏,去和一些幼稚的小女孩,玩一些無聊的過家家遊戲?”“隻要我足夠的有勇氣,那麽,我可以把他們全部都吃掉。我做不了姐妹會裏女王,舞會上穿著閃亮裙子的拉拉隊長,但我可以做這個遊戲裏那條真正的鯊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