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十章 第二參展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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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自己也有點猶豫。
    她沒有擔任新加坡雙年展評委的原因並不難猜,自然是因為不願意又當選手,又當裁判的小小的堅持。
    但安娜·伊蓮娜確實是對她下個月的行程安排有些躊躇,她還遲遲都沒有下定決心。
    猶豫這種情緒,本是極少會出現在伊蓮娜小姐的身上。
    不光是在別人眼中這麽覺得。
    就算是安娜自己,她以前也會認為徘徊不定左右遊移的糾結,注定與她無關。
    如果說,年少時為數不多的和父母相處的家庭記憶,給安娜的身體留下了什麽習慣印記。
    那就是麵臨選擇時的果決。
    她的父親就是一個非常非常果決的人。
    從在俱樂部和友人玩玩橋牌,再到麵對黨派內部不同候選人之間的拉攏。
    他的臉上都從未出現過任何的糾結或者彷徨。
    一秒鍾都沒有。
    父親曾在有一次抱著她和幕僚騎馬的時候,談話聊天間開玩笑的將這稱之為“aea&nbp;iata&nbp;et”,一種義無反顧的“家族天賦”。
    aea&nbp;iata&nbp;et,是一句拉丁諺語。
    麵對選擇時,隻有好的選擇和壞的選擇兩種結果。
    猶豫不定,不做選擇,往往是最壞的答案。
    深思熟慮是必要的,但深思熟慮不代表可以變得前瞻後顧、優柔寡斷。
    偉大的決策者往往是果斷的決策者。
    兩千年前,當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麵對盧比孔河的滔滔江水時,他腳下是高盧省,河的對岸是直通羅馬的道路。
    第13軍團在他身後的河岸呈行軍陣行列開。
    整個帝國都在等待著他的選擇。
    如果他選擇退回去,那麽意味著和元老院以及龐貝的矛盾或許還有輾轉交媾的餘地。
    如果他的軍團踏足河對岸半步,那麽就代表著內戰的正式爆發。
    不死不休。
    要不然一直打到羅馬、打到希臘,打到天邊去,以帝國主人的身份坐上權利之巔。要不然死在這條道路上,以叛國逆賊,全民公敵的身份,被砍下頭顱,遭到人人唾棄。
    帝國的命運和愷撒個人的命運都籠罩在盧比孔河對岸濃濃的夜色裏。
    誰也不知道,那一刻愷撒到底想到了些什麽。
    史家上隻記載,在這決定西方曆史的關鍵一夜,愷撒在河邊靜立了片刻,便說出了這句著名的拉丁諺語——“aea&nbp;iata&nbp;et(此刻,骰子已經擲下)”,下令全軍渡河。
    愷撒迅速的占領了羅馬,卻在和龐貝的三次大決戰中,在季拉基烏姆戰役期間連續輸掉了兩次,士氣差點崩潰。直到後來的法薩盧戰役才終於奠定了勝局。
    父親說。
    很少有政客能一輩子都隻做正確的選擇。
    失誤是難免的。
    想要成為一名成功的政客,重要的身上要有著讓人信服的力量,要有著堅定的領袖氣質,要能無所畏懼的投下命運的骰子,讓人相信跟隨著你能一直毫不動搖的跨越盧比孔河,跨越格拉尼庫斯河戰,一直跟著你前進,一直到世界的盡頭。
    麵對早晨的麵包要不要抹果醬都在那裏糾結個半天的人,怎麽能在身上塑造出讓人“相信”,讓人願意追隨的力量呢?
    政界與戰場,一切都是瞬息萬變的。
    父親還調侃,納爾遜·洛克菲勒這種洛克菲勒家族出身的人就是太精明了,研究政治決策就跟歐洲之星列車公司的股東們開會研究列車時刻表一樣,精打細算的每一分錢的便宜都要占盡。
    研究來,研究去,既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三心二意的不行。
    在觀望不前的等待中,白白讓寶貴的競選時機從身前溜走。
    所以才一輩子都被尼克鬆給按死在了副總統的位置上,怎麽都玩不過人家。
    伊蓮娜小姐直到今天才意識到。
    很多場合下,能夠不加思考的做出了抉擇。
    要不然是因為你的身體已經下意識有了答案,要不然,則是因為這件事可能對你不夠重要。
    否則的話。
    即使是早晨在麵包上塗抹果醬這樣的小事。
    如果控製糖分的攝入和享受食物的愉悅感這兩件事都對你十分重要的話。
    那麽不管你是否在臉上表現出來,心裏該有些小糾結,還是會有些小糾結的。
    去“新加坡雙年展”還是去“紐約藝博會”便是這種類型的事情。安娜心中遇上小小的糾結,遲遲沒有下定決心。
    造成這樣糾結的原因,自然不是因為紐約藝博會更顯得群星璀璨一些。
    那倒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如果她願意,她這一生都可以泡在群星閃耀的舞台上,這樣的生活卻讓她感到無聊和疲倦。
    如果不曾在光芒照耀在身上的時候,感受到溫暖和共鳴。有無星河的長夜對她來說,都並無分別。
    天上有漫天的銀河。
    小王子卻日複一日的凝望著那顆小房子大小的b612號小行星。
    因為隻有這顆小行星上,才長著屬於他的玫瑰,才是屬於他的星星。
    紐約藝博會怎麽群星閃耀也並不重要。
    盡管拉裏·高古軒熱情洋溢給她打來了電話,告訴她畫廊投入了上百萬美元的財力,精心籌備了本屆紐約藝博會的展台,保證那是“史無前例的東西”。
    比起去紐約看看所謂的“史無前例的東西”。
    她還是覺得去新加坡雙年展上看看偵探貓大姐姐如何在嚴肅藝術界真正打響第一槍,來得更加重要。
    可從另一方麵來講。
    安娜又是個蠻有儀式感的姑娘。
    她為偵探貓搞定了獅城雙年展的特邀參展的名額,協調了加入簡·阿諾的插畫工作室的事宜,也安排好了參加畫展的畫作主題和創作方向。
    但等待新加坡雙年展即將招開的前夕。
    伊蓮娜小姐卻遲疑了起來。
    “還是太倉促了一些。”安娜一邊小口吃著鬆餅,腦海裏轉過這個念頭,“也不是偵探貓大姐姐最為擅長的畫法。”
    “未必能得到大獎。這不是偵探貓最好的作品麵貌。也不是我們最好的遇見方式。”
    她咬了一下嘴唇。
    姨媽生病的時候,到了晚期,除了護工以外,極少會讓他人陪同,甚至包括安娜小姐。
    人是很難在疾病麵前保持優雅的。
    有些癌症的患者每一天都像是垂死的魚,無比的艱難的喘息著,也有癌症的患者,排泄物甚至會不受控製的從食道中湧出來。
    或許富人能夠享受到更好的治療條件,但是當生命走到了某個階段,死亡總是會如影隨行的每一個人。他們在每一次呼吸之中,都能感受到永恒的漫漫長夜即將到來時,那種在胸口翻湧不休的涼意。
    它是恐懼特有的味道。
    這種味道裏充斥著生命特有的殘忍,也充斥著生命所特有的公平。
    任你是身家億萬的富翁,家喻戶曉的名人,還是躺在救濟院裏的乞丐,都一樣。
    財富也許能讓你請來溫柔貌美的年輕的小姑娘來給你插尿管,擦屁股,卻不能淡化這這種恐懼感。
    一無所有的乞丐,也許比被護工環繞著的富翁,麵對死亡時更加的坦然。
    也許……天底下唯有真正堅定的信仰,或者某種絕對崇高的精神與理想,才能讓人擁有看淡生死的高貴,這是極難極難的事情。
    安娜知道,姨媽是個非常堅強的女人,但身為一個一輩子都沒有吃過什麽苦的優渥的上流階級的小姐,在生命的最後,在她的心底裏,或許還是在害怕的。
    但她從來沒有在自己的身前表現出來過這一點。
    安娜隻被允許按時間定期去特護病房裏探望姨媽,一開始是每天一次,後來變成了每兩天一次,每三天一次,很快就變成了每周一次。
    探望的時間也從一開始的一個小時,消減成為了最後的一盞茶的時間。
    但每一次探望。
    姨媽都會打扮的很漂亮,穿上一身用來喝下午茶的明黃色長袍,不要任何護工的陪伴,準備一點小點心,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和安娜談談天,說說學校發生的事情,甚至聊一聊最近網上都在熱議的明星八卦。
    比起姨媽來。
    隻看精神狀態,安娜才是更加不適、糾結、恐懼,像是重病患者的那個。
    她的臉上總是充斥著悲傷。
    一般家庭可能感受到孩子的拳拳心意,大人抱著孩子,一起默默的流淚,空氣中飄蕩著溫情又哀傷的氣氛什麽的。
    但是姨媽卻為此發了脾氣。
    “安娜·伊蓮娜小姐!你今天進門時連帽子都沒有隨身攜帶,我教過你被邀請喝下午茶的規矩,對吧。”姨媽念著她的全名,“你是來憐憫我來的麽?我有允許你跑過來憐憫我麽。如果是這樣,那麽我就不想在這裏見到你。請你立刻離開。我不想讓我生命最後的時間,浪費在被人憐憫這件事上。”
    大概是看到安娜有點被嚇到了。
    姨媽的聲音才終於軟了下來。
    她幽幽的歎息了一聲,輕輕的拍拍安娜的腿“安娜,如果你真正愛一個人,並發自內心的願意尊重她的話,那麽你就要相信,對她來說,真正希望看到的是像開屏的孔雀一樣,把最漂亮,最優雅,最美好的一麵展現在你的麵前,而非反過來。”
    “有些時候,人生需要陪伴。有些時候,真切的愛,要懂得適當的回避。”姨媽向她眨眨眼睛。
    兩周後。
    在一次探視期間,姨媽從椅子摔了下去。
    儀器開始滴滴搭搭的報警,(那時即使是很短的探視,也需要隨身插著各種管子和注射針),醫生們開始從門外湧入,為姨媽戴上氧氣麵罩,緊急注射著各種藥品。
    那一刻。
    安娜的心中湧上了一種強烈的直覺。
    預感或者是啟迪。
    她非常清晰的明白,這將是她這一生中,最後一次見到自己的姨媽,最後一次見到自己最後一位親切的長輩了。
    她靜靜的盯著醫生和護工所圍繞著的那個女人,盯著那些白色的藍色的袍子裏所圍繞著的明黃色身影。
    姨媽也在用眼神看著她。
    醫生說,那時她已經到了彌留之際,但安娜相信那一刻姨媽還是清醒的。
    她第一次在一個那麽堅強的女人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懼、迷茫、不舍……看到了無數脆弱的情感在她身上流動。
    眼神可能是她身上最後一樣擁有生命力的事物了。
    安娜走過去。
    想要拉起姨媽的手。
    卻被她用眼神製止了。
    “安娜,到時間了,你要離開了。”
    女人用眼神命令道。
    “讓我陪陪你吧,求你了,就再呆一會兒,就一會兒好麽。”她幾乎是在乞求了。
    “安娜·伊蓮娜小姐,我需要你離開,現在。”
    這是安娜在姨媽的眼神中讀到的東西,也是姨媽一生教她的最後一件事。
    那天晚上淩晨兩點。
    姨媽就此離世。
    走到候診室裏,通知安娜這個消息的是布朗爵士。
    很難相信,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姨媽的“就醫委托書”裏,允許陪在她身邊的,是布朗爵士,在葬禮上代表伊蓮娜家族發表悼詞的也是布朗爵士。
    那一刻。
    對方的眼神中有潤濕的淚水在閃動。
    安娜並不覺得那是什麽鱷魚的虛偽的眼淚,如今布朗爵士和伊蓮娜家族的權力鬥爭接近白熱化,但是直到如今,安娜也依然相信,布朗爵士和她的姨媽之間,是有真實的友情存在的。
    二者並不矛盾。
    或者說。
    人本來就是一種很矛盾的生物。
    布朗爵士那天是伏下身,抱住安娜,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
    “別怪她,她隻是不想讓有些事情在你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她希望在安娜心中,自己永遠是堅強而且勇敢的。”
    “人的一生中總有些不夠圓滿的事情,是想要自己去麵對的。死亡便是其中之一。”
    姨媽希望。
    她和安娜的相遇與告別,都是足夠美好的事情。
    姨媽的告別和偵探貓的畫展,雖然這兩件事情從頭到尾肯定都有著諸多的不同。
    但卻也有相似的部分。
    對樹懶先生來說,身為偵探貓的經紀人,新加坡雙年展是極為難得的機會,哪怕僅僅隻是刷個履曆,也是很值得去的。
    再說。
    以偵探貓的繪畫能力,不說什麽大獎,就憑她的線條功底,在沒有場外因素的影響下,拿到一兩個周邊獎項,應該是不難的。
    可對身體裏做為安娜·伊蓮娜的那部分來說。
    她希望人生中第一次到現場參加偵探貓的畫展,便能看到對方最光芒璀璨的那一幕。
    她希望自己在場下看見對方一往無前的擊敗所有對手,斬獲藝術節上的最高獎項。
    不是什麽用筆獎,創意獎,也不是什麽銀獎銅獎。
    而是唯一的優勝。
    對於隻有一個多月的作品籌備期來說,現在這個目標就顯得太過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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