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二章 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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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網址:“小顧先生,請不要覺得我在危言聳聽。”
    豪哥沉聲說道。
    “一百萬美元?這當然是很大很大的一筆錢。但是此時此刻,就在我們通電話的時候,也許你的心底還有那麽小小的一塊地方,正在對自己說——‘哦,隻是一百萬美元,咬咬牙,咬咬牙,再咬咬牙,也不是真的還不上。我是要當大藝術家的人,等到了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也許一百萬美元就是我的一幅畫錢。’”
    “就這一次,就當花錢買個教訓好了,無論如何籌款籌到一百萬,把顧林換回來,從此注銷她的一切信用卡,讓家人把她所有錢都管起來,讓她從現在開始,就算想要去借錢,也沒有地方能借。就像把罐頭重新扔回冰箱裏凍住。她會長記性的,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了,翻過這一頁,你們還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中年男人歪了下腦袋,在電話裏揣測著年輕人的心思。
    “我幫助孤兒院的小孩子,都花了那麽多的錢,卻選擇不在關鍵時刻幫自己的家人一把,這實在顯得太冷血了,不是麽?”
    “一百萬美元買的教訓,應該足夠她記住一生了。看著仰光的落日夕陽,年輕的藝術家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他在胸中這麽對自己說道。”豪哥用酷似傳記電影裏第一稱配音的心聲旁白的口吻篤定的說。
    顧為經麵對著桌子上的手機,手垂在袖子裏,默默的聽著。
    畫室裏大家都不說話,除了手機聽筒裏豪哥有些沙啞陰柔的聲音,室內再無其他聲響。
    靜的讓人的心裏發毛。
    「電話對麵的那個人,他似乎什麽都知道」——顧為經已經不是今晚在心中第一次泛起這個念頭了。
    每泛起一次,他的心就涼一分,直到整個身體裏的血脈和骨髓都被凍的冰冰涼涼,熱帶地區空氣裏常年不散的溫度帶給不了他任何的暖意。
    “別在那裏自己騙自己玩了,顧先生。你要這麽想,你就完蛋了。”
    豪哥輕輕的笑了。
    “我不是說不相信你能籌的到一百萬美元,也不說不相信你能走到高處,有一天能一幅畫賣到一百萬美元。哦,我向來是很看好你的。就算是現在,我也認為一百萬美元,對你來說,不會是一個那麽高不可攀的數字。”
    “沒準,我們的酒井小姐願意替你出這份錢。她現在也就在你身邊,對吧?”
    女保鏢臉色倏然一變。
    她猛的站起身。
    走到窗外,拉開窗簾的一角,用警惕的目光掃向街道對麵的建築。
    打電話的這麽幾分鍾時間。
    夕陽已經近乎於完全落到遠方的地平線以下了。
    街頭巷尾有零星下白班的工人拿著雨傘緩緩的走過,街麵上偶爾會開過一兩輛突突突的踏板摩托車。
    視線的盡頭,工廠裏的大煙囪,依舊慢吞吞的冒著白煙。
    女保鏢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一切似乎都平靜安寧的近乎於往日。
    “嘿,別緊張,沒有人在監視你們。我隻是隨便猜了一下而已,這並不難猜。仰光是一座很漂亮的城市,歡迎她來做客。”
    豪哥聳肩說道,“用不著神經兮兮的去擔心安全的問題,顧先生,再說一遍,從始至終,我一直都對你很客氣的,對吧?即使你一直都很酷的不給我麵子,我也沒有因此對你身邊的人做過什麽特別過分的事情。當然,在顧林這件事上,到底算不算過分,我們沒準有一定的意見分歧。”
    西河會館裏,中年男人挑了挑眉頭。
    “不過再說了,酒井一成的女兒和顧林可不一樣。如果非必要的情況下,我也不會對酒井小姐這樣的人下手。太敏感了,搞不好就會引來一大堆的國際糾紛,完全沒這個必要的。”
    “我僅是聽說她父親最近可能要發財了,以酒井家的財務狀況,給你一百萬美元不算太難的事情。還有馬仕畫廊那邊——”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這些年日子過的艱難了一些,可這種洲級畫廊怎麽著也是上億歐元的資產規模,一百萬對馬仕三世來說,連個辦個大型畫展的錢都不夠。用小半個個人畫展的錢,拿來去給你一份新的買斷合同,應該還是很樂意的。”
    “甚至是曹軒,人家老爺子可有錢了。他既然願意給你寫那一幅你爺爺朋友圈裏天天炫的字,或許……你要真的開口去求,賣賣可憐,沒準也能要來一百萬美元。不過比起前兩種選擇,找曹老爺子開口並不明智。”
    豪哥抬起頭,摩挲著被剃刀刮的很光潔的下巴。
    他仿佛在盡心的替顧為經考慮各種選擇的得失。
    “人情與好感,都是越積越多,越用越少的。老人家都快要一百歲了,到了這個年紀還能有個讓他感興趣的年輕人不容易。把這麽寶貴的東西,用來換一百萬美元,實在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別的不說。”
    “如果一百萬美元就能買走這份好感,或者把你從曹老爺子心裏清掉。那我想,我們的唐寧女士要是知道天底下有這種好事,肯定會拔腿就跑,連夜就從倫敦衝過來,捧著保險提箱上門,塞給你收下的。”
    豪哥手指夾著香煙:“錢從來都不是問題的關鍵。至少一百萬美元並不是。”
    他將煙頭在煙灰缸邊輕敲。
    寸許長的的煙灰折斷,在半透明的缸底裏撞碎,成為了了幾塊帶著飄散火星的碎屑。
    “我可以等這個債務金額變成兩百萬美元,三百萬美元,甚至五百萬美元,再把顧林帶走。隻要我願意,這並不是難事,但我沒有這麽做。”
    “我不希望這個錢會直接把你們嚇走,又希望它足以讓你鄭重的思考,感受到抉擇的份量。一百萬美元,正是這樣一個恰到好處的數字,正好卡在——‘我似乎可以承受’的金額界限之上。”
    “那麽,問題的關鍵是什麽?”
    中年男人神色平靜的看向窗外不斷加深的夜幕。
    “問題的關鍵從不在於,人們處理一罐變質的罐頭時,到底是要把它一口悶掉,要一點點沾著麵包吃,還是拿它去搭配意大利麵,問題的關鍵隻在於你是否要皺著眉頭吃掉它。問題的關鍵同樣也在於——”
    豪哥的聲音頓了頓。
    “冰箱從來都是殺不死細菌的。它們不能逆轉變質,隻會抑製細菌的繁殖,但細菌永遠都會在存在那裏,永遠。隻要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接觸到合適的土壤,它們就會立刻故態複萌。”
    “列夫·托爾斯泰還因為賭博痛苦了半生呢,她顧林想戒就戒,憑什麽?”
    “你以為還了錢,事情就過去了麽?你以為收走她的手機,收走她的信用卡,把貸款弄逾期,把信用債務弄的銀行貸款經理一眼看到就會昏過去的模樣。她就永遠也借不了錢了麽?這件事就從此翻篇了?”
    “不不不。”
    豪哥用手指的指節敲打著窗台。
    “顧為經,我很擔心你有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
    “年輕人不懂事,沒有目睹過社會的陰暗麵,也沒有見過地下世界的遊戲規則。所以,很多時候都會想的太天真。這種時候,就需要有經驗的人,告訴告訴他們真實世界的模樣。”
    “或許對普通人來說,這件事情沒準就能這樣結束。但你不行,顧為經,你是想當大畫家的人,你是想要活在聚光燈下的人。”
    中年男人輕輕的咳嗽了一聲。
    他深深的呼吸。
    “等你真的功成名就,身價節節高升的那一天,盯上你的人,永遠不隻有想要拉著你去買買理財,買買保險的銀行經理,或者想要向你推銷幾百萬美元股票的投資經紀人。”
    “未必這些人就安了什麽好心,沒準他們也是存著騙騙‘人傻錢多賺錢太容易’的藝術家們點錢的心思來接近你的,但起碼,這些人的手段仍然是相對溫和的那類。”
    “地下社會卻有著另外一套運作的模式。完全不同的邏輯。”豪哥說道,“也許一個背著不良信譽記錄的賭徒買車沒法分期,買房申請不到貸款,找工作時會有些困難,在合法的渠道借不到錢。”
    “可人家地下錢莊不在乎這個,它們放錢的時候,考慮的從來都不是借貸者的還款能力,沒有人指望著輸紅眼了的人能還錢,他們放款的時候,衡量的全都是那些願意為她還錢的人的還款能力。”
    豪哥拍了拍手。
    “對於顧林來說,她本身是沒有價值的,把她拉去賣做雛妓,讓她賣到死,能榨出多少錢呢?就說十萬美元吧。那麽你堂姐本人的信用額度,就是十萬美元。人家頂多借到十萬美元就不借了,但錢莊發現她是你的堂姐,你願意替她還錢,於是她的信用額度就變成了一百萬美元。”
    “錢莊又驚喜的發現,你是酒井小姐的男朋友,酒井勝子可能不在乎顧林去死,但如果你開口去求,她會給你錢,如果你們的感情足夠好的話,就可以估價估為兩百萬美元,馬仕畫廊那裏,曹老那裏,還有你的所有人脈關係都加在一起,就各算一百萬美元好了。”
    “此刻,顧林在地下錢莊那裏的價值已經從‘拉去做站街女’,變成了信用高達‘600萬美元’的大客戶。她已經可以被人抬著,請去vp貴賓廳裏玩了。要美食有美食,要美酒有美酒,如果她願意的話,男模特,助性的藥物,一切都有,足夠把她伺候的像是皇帝一樣。”
    “托爾斯泰筆下的多洛霍夫伯爵,一晚上便輸掉了天文數字般的債務之後。人家債主也不是找他自己,而是讓他的父親老伯爵賣掉家族莊園,替他還的錢。隻要在錢莊心中,在賭徒身邊能找到這樣一位「老·多洛霍夫伯爵」的存在,他們便永遠是金光閃閃的尊貴客戶。”
    蔻蔻的牙齒輕輕咬著下嘴唇,看著顧為經。
    她下意識的想要伸手拉住他。
    看了眼旁邊的酒井勝子,她又頓住了,做為掩蓋,身體順勢前傾,趴在了桌子上,下頜抵住小臂。
    蔻蔻有些懊惱,也有些悲傷。
    麵對苗昂溫時,她能用一把鐵質的大雨傘,把對方抽打著渾身亂顫。
    縱然是在酒吧的舞台上,被眾人圍在中間。
    蔻蔻被惹得不開心了,她依然能抬起一腳,把那個大傻帽從鋼琴台邊踹下去,然後靈巧的跑掉。
    可現在。
    蔻蔻確實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了。
    人世間就是有些事情,任憑你能把一根大鋼傘揮舞的如何虎虎生風,任你如何腰細腿長,也無法解決的。
    既打不到對方,也踢不中對方。
    甚至還跑不掉。
    不光是因為顧為經所麵對的是豪哥這樣的黑社會巨擘,對方躲在遙遠的西河會館裏和他們講話。
    也是因為,其實豪哥有一點沒有說錯……樹高千丈,落葉歸根。
    傷害他的人,和他自己根是連著的。
    他和豪哥之間間隔著的,除了西河會館的層層圍牆與守衛,還是難以理的清的天理與人倫。
    有形的鐵劍怎麽去刺中無形的親情?
    蔻蔻小姐很少很少覺得自己這麽無力。
    她天不怕,地不怕,可在此刻,卻連張開雙臂,拉拉對方的手,都顯得不合時宜。
    “這種事情就像倀鬼一樣,一個拉著一個,一個又拖拽著一個。每個人都想把自己愛著的人從水裏拖出來,卻隻能一起越陷越深。吸血的血管,吸幹了顧林,然後連到了你身上,通過你連到了酒井小姐的身上,沒準酒井小姐還會為了你拿家裏的錢,向她的父母開口呢,於是,又連到了酒井一成的身上,綿延不絕。”
    “小顧先生,你以為我說,這一百萬美元的債務就能吃你一輩子,是在嚇唬你麽?不,人家那些地下賭局,從一開始就是奔著你去的。他們做局的時候,評估的不會是顧林的承受能力,而是你,顧為經,你這位‘大藝術家’的承受能力。”
    “你每一次在藝術的道路上向上邁一步,你每為顧林還上一筆錢。她下一次玩的牌局就會越大,信用額度就會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