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七章 人間天平
字數:8682 加入書籤
“顧為經,瞧瞧看!去鏡子好好的看看你自己,價值幾百萬美元的定製手表,價值十萬美元的駝馬絨大衣!法拉利跑車停在門口,真體麵,像是個td大伯爵一樣。你是td的十八歲就畫出《人間喧囂》的人!fuck!fuck!fuck!真的他媽吊,吊的不得了。我覺得印象派都是些老掉牙的玩意,但我要在那幅驕傲到刺眼的作品前跪下,佩服的五體投地。holy shit!可現在呢?十餘年之後你在畫什麽?畫漂亮的不可思議的伊蓮娜小姐,畫帆船,畫甜蜜的環球旅行……這些都很好,畫的真好。你已經是可以載入美術史的偉大畫家了……可你還是曾經的那個自己麽?”
這是業內所流傳的在伊蓮娜莊園的一次晚宴之後,亨特·布爾,外號叫做貓王布爾的畫家在醉熏熏的狀態下戳著顧為經的胸口,對他所說的話。
貓王布爾曾是千禧年時代公認的最有名的畫家之一,尤其以躍動的筆觸,神經質的社交表現和喜歡在話語裏時不時的插入幾個粗俗俚語而聞名。
相傳。
有當時正在莊園裏坐客的客人看見,那天晚上,顧為經一個人坐在壁爐邊,對著爐子裏嗶啵作響的硬木發了很久的呆。他的影子被爐邊的火光拉的很長。
誰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在想什麽。
也不知道。
他是否在躍動的火光之中,看到了十八歲時的自己。
……
這個故事流傳甚廣又真假難辯,有人說做為《油畫》雜誌社繆斯計劃旗下的頭號大將,亨特·布爾和顧為經之間立場上應該是水火難容的關係,在當時的情景下,伊蓮娜莊園裏的晚宴不應該會邀請貓王布爾,就算邀請了亨特·布爾也不可能會說出對顧為經“佩服的五體投地,想要跪下”這種話來。也有亨特·布爾身邊的人說,那人就是個不可控的瘋子,精神不是很正常,沒看他的外號麽,他就像晚年的貓王。布爾說出什麽樣的話,都是有可能的……這真是他的風格。
可是拋除這一切——
“如果有一天,你平白得到了一筆錢且這筆錢數額極端巨大,你應該怎麽處理?”
任何一個研究美術史的學者都會明白,這個看似像是天上掉下餡餅式的問題,卻是橫亙在顧為經和他的經紀人安娜·伊蓮娜一生之間愛恨交織的巨大詰問。
生命纏繞在一起的兩個人,在他們的人生不同階段,都要一次次的直麵這個問題,被審視靈魂,被拷問心靈,並一次次的做出回答。
顧為經在十九歲的那個夏天,在新加坡遇上了大他三歲半的安娜·伊蓮娜。這是改變命運的相遇,就像布歇遇上了蓬巴杜夫人,王維遇上了玉真公主,就像十六的盧梭從雕刻家的工坊裏逃跑,並遇到了華倫夫人。
曆史上的大藝術家們的人生中,總是有這樣的經曆過往,華倫夫人讓盧梭研究音樂與文學,帶他來到裏昂,漫步進上流社會之中。伊蓮娜小姐則帶給了他無數藝術世界中的機遇,讓他……
顧為經一直在外界的采訪裏表示,他不是那種真正高貴,真正勇敢的人,他甚至不是那種視金錢如糞土的清高性格。
他不是曆史上那種能夠舍己為人,為人類命運而奮鬥終生的真正偉大的人。
終他一生,他都說他無法觸摸那些真正偉大的人靈魂曾達到的高度。
他隻是一個很普通、很庸俗的普通人,他的生活已經很好了,所以他希望讓這個世界也變得更好。
僅此而已。
像普通人一樣,顧為經也喜歡豪車名馬,紅酒佳人。從他的人生軌跡之中,我們都能知道,當不到二十歲的顧為經遇上了富有而美麗的女繼承人,他也像普通人一樣,快速沉浸在了這種被認可,被給予的狂熱喜悅之中,不能自拔。
但是藝術家顧為經的性格的另外一麵,非常藝術家的那一麵,終其一生,在某些方麵,他又有著強烈的道德精神。
他十八歲的時候,曾冒著生命危險,拒絕了一位東南亞地下洗錢教父價值300萬美元的支票,原因僅僅隻是——
這錢不幹淨,這錢沾著血,所以他便視之如糞土。
他一生中曾多次批評過大英博物館,誠然大英博物館有著非常好的藏品,有著非常多非常優秀的行業學者,但是無論怎麽解釋,無論怎麽掩蓋,都永遠無法遮蓋這裏麵的大量最珍貴館藏,都是從世界各地通過暴力掠奪而來的。
它擁有超過7萬件埃及的珍貴文物,它也擁有超過23萬件來自中國的珍貴文物。
這是它從建立之日起,就永遠也無法掩蓋的帝國底色。
難道隻因為這是過去的曆史?就能夠被忘記麽。
多年以後,功成名就的大藝術家沉浸在豪奢舒適的生活之中,和友人談論詩歌、哲學和藝術,他過上了他從年少時見到四周混亂的環境起,就夢寐以求的美好人生。
可終有一天。
當我們的大藝術家顧為經從莊園華美的扶手間走過,看著牆上所擺放著的曆代伊蓮娜伯爵的畫像。
顧為經像一個俗氣的普通人一樣沉睡,但他的藝術之魂會讓他忽然之間驚醒。
他會詢問身邊的伊蓮娜小姐,也會詢問自己。
如今他們所安然享受的這一切,這所有的財富,土地,這四周目之可及的所有……難道不也曾在帝國時代,沾染過那些奧地利童工的血麽?
伊蓮娜家族的幾萬件文物,這裏麵沒有一件埃及文物,也沒有一件中國文物。因為曆代伯爵的審美癖好,幾乎90都是各種各樣的油畫。按照他的經紀人的說法,超過半數都是試圖討好伊蓮娜家族的藝術家們主動贈送的。
可就算如此。
靠著帝國供養,所支持起的豪奢的生活……縱然很淡很淡,可再淡……那不仍然也是帝國的底色麽?
難道隻是因為它是曆史。
就能夠被忘記麽?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
“人生就像天平,想要擁有什麽,就要放棄什麽。想要成就一番事業,也許就要放棄安逸的生活。想要做個壞人,就要放棄心安理得麵對死亡的權利,就要麵對內心之中的惶恐不安。”
“那麽,想要獲得幸福呢?”
“那麽,當天平的一端放上什麽樣的籌碼——才能壓過堆積如山的金錢?”
“那麽,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人生真正的意義,真正要追求的東西,又應該是什麽?”
這是來自曆史的追問,這是來自靈魂的凝視。
顧為經和安娜·伊蓮娜,講述他們兩個綿延一生的交織,就從這樣的問題開始。
——節選自《來自藝術的力量·第十五版·第一卷——顧為經與安娜·伊蓮娜:從心而終》第36頁。
——
辦公室裏的氣氛十分安靜。
所有人或站或坐,圍攏在輪椅上的女人身邊,側著耳朵靜靜的聆聽她的發言。
書寫間。
安娜的筆帽敲打了一下桌上的茶杯,在她的清澈的聲線裏,水麵破碎,漣漪陣陣湧來。
“約翰·柯裏爾有一幅著名的畫作叫做《馬背上的diva伯爵夫人》,你應該聽說這幅畫,先生。這不光是一幅著名的油畫,diva伯爵夫人也是全英格蘭最富盛名,最受愛戴的曆史人物之一。”
“一千年以前,統治考文垂的伯爵年年都向民眾征以重稅,伯爵夫人聽說了這件事情,心懷不忍,屢次要求丈夫減滅稅款。伯爵被糾纏的不耐煩了,他勃然大怒,告訴妻子,如果diva夫人能脫去衣服,赤身裸體,騎在馬上繞著考文垂的城市繞行整整一圈,那麽伯爵就同意減免稅款。誰知,伯爵夫人真的這麽做了。”
“在第二天她赤身裸體,用長發遮麵,騎馬遊街的時候。大街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出現,全考文垂的市民家家閉門關窗,以表達對這位大恩人的尊敬。傳說有一個叫to的裁縫沒有遵守約定,所以他的名字被釘在了曆史的恥辱柱上。”
“到了一千年後的今天,在英文文化裏,‘eeg to’依然是偷窺狂魔的代稱……”
安娜停頓片刻,她在手賬本上記下了一行文字。
她這才繼續說道。
“如果從今日的視角來看,diva夫人的故事,沒準也有惺惺做態的意味。她的丈夫橫征暴斂的財富,難道沒有她的一份兒麽?或者說,伯爵夫人既然身為考文垂領主的妻子,她日常的生活所需,難道也不是領地裏的子民辛苦勞作供養所得麽?那些羅馬、希臘曆史上所有愛民的官員,難道他們沒有接受帝國的供養麽?據說,diva夫人,可是出身最富有的大貴族家庭。”
“那麽為什麽,這個故事,diva夫人的畫作,卻能一舉成為極富人文主義精神的藝術背景的作品。”
“我想。這就是因為跟所有一千年前,同時代伯爵夫人相比。她有身為伯爵夫人的那一麵,但她願意為了市民的利益而赤裸著身體跨上馬,這便是人文主義精神。蘇格拉底願意為了自由而發聲,這同樣也是人文主義精神。他們擁有時代的局限性,他們也擁有自己的勇氣。二者並不衝突。”
“k女士也是如此。”
“你說的沒有錯,k女士當然有著自己的局限性,她有身為優渥的,無憂無慮的貴族小姐的那一麵。但這並不意味著她用生命向家族抗爭的勇氣就不值得尊敬了。”
“k女士也好,瑪麗·克薩特也好,甚至是南丁格爾,她們都有身為富家小姐的那一麵,她們也都有很不富家小姐的那一麵,身為女性先驅的那一麵。你不能因為南丁格爾出身上流階層,擁有更好的社會資源,就認為她的努力,她的勇氣,她的事業因此輕而易舉或不值得一提。更不能以次去推導出——人人都是壞人,哪怕我是個壞人,但隻要我有權有勢,就能被人們所歌頌。”
“豪哥。這就是你和k女士的區別,這就是你和g先生的區別。他們永遠都在承擔自己的責任,甚至想要承擔不屬於自己的責任,而你——”
伊蓮娜小姐抬頭看向辦公桌上的手機。
“——你永遠都在逃避自己的責任。”
“責任,人們要打仗,政客要洗錢,社會搞成這個樣子,買毒品比買麵粉還容易,出門擔心能不能活著回來……混亂了這麽多年,像是個永遠也解不開的詛咒。這難道是我的責任麽?”
豪哥似是抓住了女人話中的痛腳,怒氣衝衝的質問道。
“你說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樣,你說有些人隻是太年輕,隻要長大了,遇到和你相似的境遇就會理解你。就會變成和你一樣的人,你說你和伊蓮娜家族沒有任何不同——”
安娜平靜的回答道。
“我相信不是這樣的。”
伊蓮娜小姐想著就在昨天,那位年輕人忽然大笑,神色張狂卻眼神安寧的大笑,然後把那張三百萬歐元的支票推回給她時的模樣。
“我看到的事情不是這樣的。”
安娜重複了一遍。
“你說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如果你指的是,如果你生下來擁有g先生的條件,去交換人生,接觸他接觸他的一切,擁有他的父母和家庭,你會不會變成g先生。或者k女士如果出生在你的身上,去交換人生,接觸你接觸的一切,擁有你的父母和家庭,會不會變成你……”
女人抬起筆,靠在椅背上,眼神盯著窗外,思考了片刻。
“這是一個過於決定論的說法,太過有哲學意味。可能我無法給出真正的答案。”
“然而——”
“我卻可以非常篤定的告訴你,現在的你和現在的g先生。現在的你和曾經的k女士,絕對根本不是同樣的人。”
安娜繼續低頭在紙上寫了起來。
姨媽說,做事情要專心。
精神力是一種寶貴的資源,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一心二用或一心多用。
心靈就像是馬路邊等待搭車的乘客。
人可以同時間處理多個信息,但“專心”和“多用”兩個詞的本質是衝突的。
“多用”意味著分神。
乘客永遠隻能在一個時間,出現在一輛出租車的後座之上。
沒有乘客能既坐在開往維也納的出租車後座上讀著報紙,也同時在另一輛返回格利茲的轎車後座上和司機談論著天氣。
因此。
也沒有人能一邊彈著鋼琴,一邊讀著莎士比亞,一邊練習著聲樂,一邊打著網球。
這要不然意味著彈不好鋼琴,要不然意味著讀不好莎士比亞。
或者這既意味著彈不好鋼琴,又意味著讀不好莎士比亞。
采訪一個人和撰寫另一個人的評論文章,它們本來也應該是相互衝突,無法同時進行的兩件事。
伊蓮娜小姐卻進行的很輕鬆。
並非她忽然掌握了一心多用的法術,而是在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此刻這兩件事可以完全的融合為一體,共同組成同一個事情的某一部分。
善與惡。
勇氣與怯懦。
承擔責任與逃避責任。
正反兩麵。
陰陽兩極。
事件不是獨立存在的,時間也不是。
它們全部疊加重合在一起,一瞬之間,一千萬朵玫瑰一起綻放與凋亡。
若是有關勇氣的真理,那麽它一定具有共通性,在任何人任何事上,處處相通。
不因文化、種族、地域而改變。
一個恰當的契機。
家族相傳的k女士的故事,卡拉的日記,墳墓前的飛翔的蝴蝶,歌德的詩,顧為經講述看《雷雨天的老教堂》時的感受,安娜自己看《雷雨天的老教堂》時的感受,她在昨日萊佛士酒店的咖啡廳裏和那個年輕人談話時的感受,她在今天,在仰光的一間辦公室裏采訪電話那端的中年人時的感受。
強烈的陽光與強烈的暮氣。
此間種種。
全部融匯貫通到了一起。
【當藝術家們拿起畫筆時,他們就是畫布的主宰。當他們呆在屬於自己畫室中的時候,他們就是自由意誌的國王。但當他們走出畫室,陽光穿透黑夜照在他們的臉上,耳邊聽見清晨公交車的喇叭聲的時候,他們又變回了普通人。
一隻普通的野獸——】
伊蓮娜小姐一邊寫,她一邊輕聲說道:“一隻普通的野獸。”
“什麽?”
豪哥沒有聽懂。
“我說一隻普通的野獸,很多人在自己的領域裏,他們很強大。但在自己的領域之外,他們就變成了一隻普通的小獸。”
“小獸如何對抗這個世界的波瀾,如何對抗命運的考驗,決定了他們是怎麽樣的人也證明了他們是怎麽樣的人。”
“先生,你還不明白麽?”
“你這樣的人,如果你是k女士,你會和k女士一樣心安理得的享受普通人的奉獻,但你卻不會對命運做出抗爭,你會這麽一直舒適而優渥的活下去,做太子妃,嫁給超級富商,一輩子驕縱而輕浮的活下去。”
“你不會擁有走進地窖的勇氣,你會說你沒的選,這是命運為你安排好的既定道路。完全怪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