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蒼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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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永真是名內門弟子。
    可現在活得像個乞丐。
    他形容槁枯,麵黃肌瘦。頜下淩亂長須,隨著滿頭白發在狂風中飛舞。他衣衫襤褸,內門弟子的製式上品法衣,竟被他給穿成了爛布條。那些爛布條也隨風飛舞,不時打在他滿是汙垢的肌膚上。
    這人,何曾有半點當年“第一劍”的風采!
    李子夕上前幾步,正待施禮,一道無形的氣勁阻住他。
    “滾”,薛永真張口說道。
    便是這聲“滾”,他也叫得懶洋洋的,沒有半點精氣神。
    李子夕堅持說道:“內門新進弟子李子夕,拜見薛師叔!”
    薛永真閉上眼,懶得理他。
    李子夕恭聲說道:“弟子初臨劍道,苦於無名師指點。聽聞師叔當年風範後,特意前來拜師。懇請師叔首肯,收於門下。”
    薛永真懶懶地說道:“你找錯人了,當年的‘第一劍’早已死了,現在在這的,隻是一個閉目等死的蒼鬆客。”
    李子夕答道:“蒼鬆不屈,哪怕是年老,也依舊屹立在群山之巔,獨立石上,笑看風雲。師叔即以蒼鬆自名,可見心中依舊有不屈不甘之意,可為我師。”
    薛永真伸了個懶腰,說:“我收過九個徒弟,九個全廢了,其中兩個還瘋了。這樣,你還敢拜我為師?”
    李子夕斬釘截鐵地答道:“敢!”
    薛永真這才正眼看了李子夕一眼:“年輕人,看在你有幾分誠心的份上,我勸告你一句,內門明師多的是,你莫要在我這誤了自己道途。”
    李子夕苦笑:“內門明師雖多,卻無一人能為我師。”
    猶豫了下,他說:“弟子現在身居棄穀,其實已被宗門遺忘。除了師叔,不會有人收弟子為徒。”
    這句話,讓薛永真的眼裏有了波動。
    同時被遺棄、被放逐之人啊。
    但薛永真還是說道:“你在棄穀,其實還有些機會。但你在我這,那是真會毀了。我不能再誤人子弟,你走吧。”
    說著薛永真手一揮。一股無形的巨力傳來,將李子夕推出數十米外。
    李子夕再想過去,卻如身陷泥潭,動彈不得。他再三請求,薛永真閉上眼,隻當沒聽見。
    李子夕於是退後幾步,他捧劍在手,揚聲說道:“師叔,弟子且試兩劍,請師叔指點。”
    說完,他手捧法劍,凝神靜氣。
    然後他出劍。
    兩劍。
    一正劍,劍尖一點,自然點出一個完美無瑕的正方形。在正方形形成的刹那,他橫劍一刺,寒光一點,似憑空生成,再憑空消失。
    李子夕收劍,恭聲說道:“請指點。”
    薛永真臉上帶了幾分認真。
    “好劍!”他說:“你習劍多久?”
    “五個月零十三天。”
    薛永真坐了起來:“之前有否拜過師?”
    “不曾。”
    薛永真起身,他走到李子夕麵前,讚道:“倒是一個好苗子啊。”
    李子夕大喜,正要下拜。薛永真卻扶住他:“你越好,我越不會收你。我不能再當宗門的罪人。”
    這話音剛落,李子夕便覺一陣騰雲駕霧。待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身在半山腰。
    這位曾經的“第一劍”,畢竟是築基真修,哪怕劍心已破,其實力也不可小覷。
    李子夕隻能無功而返。
    但他不會就此作罷。
    此後三天,每天李子夕都爬三個時辰的山峰,去峰頂見薛永真。去了後也不廢話,直接練劍。也不管薛永真會不會看,看了會不會說。
    有好幾次薛永真欲言又止,但每次他都強行忍住。
    這樣五天後,薛永真終於說道:“你悟性極高,但基礎極差。你這樣,是練不好劍的。”
    李子夕正想說什麽,薛永真擺了擺手:“不是我不教你,是我實在無法教你。我有心魔,我自困於此地數十年,一心想斬魔。可這魔頭越來越強大。到今天,別說拔劍,我甚至已動不了念。這樣……”
    他想了想,說:“你給我三天時間,我試下能不能指點你幾句。”
    李子夕大喜過望,告辭離去。
    三天後,李子夕再上碎天峰。卻見薛永真端坐在奇石上不動,形如雕塑。
    薛永真睜開眼,那雙原本渾濁無力的眼裏,忽然劍光縱橫。他伸手一招,李子夕背後的金光劍徑直飛入他掌中。持劍在手,他一劍刺出。劍出即成正方形,正方形正中套著一個無瑕的圓。
    他再一劍刺出。方圓破碎,凝聚成一個點。這個點似跨越虛空,倏忽出現在某處。那處空間一蕩,裂開淺淺蛛紋!
    這兩劍正是,正與奇,正奇之劍。
    卻不知比李子夕要高明多少。
    薛永真喝道
    :“聽好了。何為正,劃規為方,立矩為圓……”
    薛永真語速飛快,卻是字字珠璣。
    李子夕直如醍醐灌頂,聽得如癡如醉,陷入玄悟狀態。
    不過才講了四五十句,前後最多兩分鍾,薛永真忽然語速一頓,臉上猛地潮紅一片。然後他張開嘴,從嘴裏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緩緩倒地。
    李子夕大驚,欺身上前,上去扶他。觸手處,隻覺得薛永真看似平靜的軀殼下,此時卻似有一座火山在噴發。李子夕還沒反應過來,一道氣勁打來,如重炮般,打得他倒退數米,險險一頭栽倒在地。
    薛永真隨之又吐出一口鮮血。他立即擺出五心朝元的姿勢,閉目行功。
    足足半個時辰後,薛永真才收了功。他長歎一聲,澀聲說道:“廢了,真廢了啊。”
    李子夕急道:“師叔,你這是怎麽了?”
    薛永真搖了搖頭,語氣低沉地說道:“修仙有四瘴,情瘴、丹瘴、執瘴、魔瘴。心有偏執,執迷不悟,便是執瘴。我這是入瘴已深,無可救藥啊!”
    李子夕默然。
    修仙四瘴,如心魔般,讓修士談之色變,堪稱修仙路上最大的阻礙。卻也如心魔般,讓每名修士避無可避。
    隻要修行便會遇上,隻是入瘴深淺不同。
    李子夕問:“師叔是因為自己的道嗎?”
    薛永真抬頭,看著頭頂的風雲變幻,久久未語。
    李子夕耐心等著。
    直到繁星掛滿天空,薛永真才澀聲說道:“我的道,斷了!”
    “‘匯天下劍法於一法’,這道,聽起來多美妙啊!“
    “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天地萬物溯本歸源,總有個源頭。找到源頭,最初的那個一,解析它,掌控它,得一,自然就能再由一,化生萬物。如此,天地萬物盡在手中。無物不可立、無物不可破。這便是我的道。”
    “這道,何其崇高、何其偉岸啊!”
    “但這道,它死了,它走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