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風雪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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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位宇文玦,究竟是出自宇文珵的本意,還是其迫於形勢的無奈之舉?
    梁婠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盞,埋在心底的疑問像發芽的種子,一個個冒出頭。
    其實,關於周國的事,她並不想深究。
    何況,她在意的本就不是宇文珵的生死,而是想知道這一切是否同宇文玦有直接關係。
    如果宇文玘的殘黨真如他所說,與宇文珂暗中勾結,那麽他真同旁人一樣沒有察覺,還是有意放任,借刀殺人?
    還有,當日他為何同意放高潛、王庭樾與她一道離開?
    他又是否一早就知曉梅林嶼軍中會發生兵變?
    他又為何要派淳於北去齊營撥亂反正?
    是隨她心意,還是想借的她手……
    懷疑的念頭一起,梁婠愣住。
    她……已經不信他了嗎?
    梁婠顫著睫毛看他一眼,不由自主地握緊手中的杯子,指尖卻依舊冰涼。
    明明心中揣著這樣多的疑惑,可他問她的時候,她卻隻是搖頭。
    為何?
    是不想問,還是不敢問?
    很久以前,他說過不怕她問什麽,就怕她什麽都不問。
    便是從那時起,但凡她問,他什麽都會跟她說。
    回想起舊日的情景,仍覺得曆曆在目。
    急景流年都一瞬。
    現在的他們,一個是周國新帝,一個是齊國太後,未來皆有屬於自己的路要走。
    梁婠端起杯子,咽下涼涼的白水。
    還記得汾河重逢之初,宇文玦見她對湘蘭一眾人的死難以釋懷,便勸解她,說他們不是為報仇而活。
    還有那天,他們坐在前往丹川的大船上。
    案幾上擺著一張輿圖。
    她記得很清楚,那輿圖上不僅繪有周國,還繪有齊國。
    正值夕陽西沉時,河麵映著兩岸景色,波光瀲灩,宛若天上遺落人間的一條緞帶,泛著不屬於這世間的光澤。
    就是在那金燦燦的景致裏,他問她,如何看待周與齊?
    落日餘暉中,他眉眼如畫,整個人纖塵不染。
    她望著他想了很久,卻遲遲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回答。
    見她如此為難,他也隻是淡淡笑了下,便不再追問。
    後來,他帶她去周昀的葬身處。
    他們一同悼念戰死的齊國將士。
    他眉宇間的低落與悲痛,她是看在眼裏的。
    就在屍骨坑旁,她問他,是否想要那個位置?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隻是沉默。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沉默,又何嚐不是一種默認?
    是不是他早就表露過自己的意圖和打算?
    可她卻憑借過往對他的了解,在心裏幫他否認了。
    梁婠默默歎了口氣,收回漸漸飄遠的思緒。
    心中再百轉千回,也不過是須臾一瞬。
    不管怎樣,他已是周君。
    梁婠遲疑一下,還是掀眸看過去。
    “離開漣州前,你和……高潛是不是私下約定了什麽?”
    宇文玦眉頭不經意地皺起。
    她心裏在擔憂什麽,他單是看一眼就明白。
    她在怕他,甚至不信他。
    身體裏的某一處,生疼。
    他扯著唇角,隱約笑了笑,是落寞,也是自嘲。
    至少,她還願意問他。
    宇文玦沉默良久,才說:“沒有。”
    梁婠心頭一鬆。
    她不過是怕自己像件物品一樣,綴在他們商談的條件裏。
    宇文玦臉上平平靜靜的,深幽的黑眸裏更是瞧不出半點情緒,隻有嗓子是啞的。
    “你該知道我與他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至於你——我永遠不會拿我的妻子去跟任何人談條件。”
    說話中,他的視線落在畫匣上。
    饒是情緒掩飾得再好,也做不到半點痕跡不留。
    梁婠一怔,壓在心底的痛霎時湧了上來,逼得眼睛又酸又澀。
    她咬了下唇。
    說不上是慶幸多,還是酸楚多。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怕什麽。
    “婠婠……”
    見她眼圈紅了,宇文玦的喉嚨啞滯,心頭竟生出幾分歡慰。
    至少這一刻,她沒有否認他妻子的身份。
    他看向她的目光異常溫柔。
    歡慰之餘,又覺得不夠。
    思及此處,酸楚的心裏不禁生出幾分笑意,似乎隻要是麵對她,他總忍不住想要得寸進尺。
    回想住在南苑的那幾年裏,他總是有意無意的,一次又一次將她惹毛。
    每逢那時,她就像一隻炸了毛的小獸,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那時的他也沒有想過,會將過往的點點滴滴都記得這麽清楚。
    更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如此羨慕那時的自己。
    重逢後,本不該再存有半點誤會,可他們之間卻硬是隔出一世,拉出比最初還要遠的距離。
    欣悅如此短暫,不過一瞬即逝。
    胸口的疼痛叫他眯起眼。
    可再痛,他也得受著。
    也隻有這樣的痛,才讓他覺得,他就是她在意的人。
    這樣一想,似乎也好受了些。
    他安靜地坐著看她一會兒,才道:“婠婠,不管你信不信,兩國之間的事兒,並非是誰的一朝之念,縱然不是我,也會有旁的人,隻是有了你我之後,很多事便少了偶然,多了必然。”
    梁婠抬起潮潮的眼睛看他。
    上輩子,她死得早。
    在漣州城小產後,她臥床靜養,就算兩人共處一室,也是各自沉默。
    她從不跟他說前世。
    她不說,他也不提。
    再後來她就離開了。
    所以,她死後又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
    宇文玦見她低著頭,又道:“我同他見麵的時候,很多事就已是心照不宣。”
    梁婠沒有說話。
    可她知道這話不假。
    不管是去年除夕酒肆裏,還是她被淳於北劫持後下落不明,宇文玦來齊國尋她,再到後來……期間他與高潛數次見麵。
    除了第一次劍拔弩張,後來他們再未有什麽衝突。
    其實,從高潛的態度就很能說明問題,他明知宇文玦的真實身份,卻從未想過將那些隱情公之於眾,亦沒想過泄露給宇文玦在周國的政敵。
    宇文玦呢,明知高浥野心不改,卻也沒有利用他攪得齊國天翻地覆,反而選擇襄助高潛……
    回顧這兩世,他們二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道清的?
    屋子裏就這麽靜了許久,隻聽得外頭淩冽的寒風吹得窗扇、門扉呼呼直響。
    梁婠已得到想要的答案,又知曉周兆元與丹青逃過一劫,沒有大礙,那麽她也沒有必要再待下去。
    況且,兩國開戰在即,她與宇文玦本就不該私下見麵。
    若是被人知曉,於誰都不好。
    梁婠想了想,抬眼看他。
    “周氏遠離了晉鄴,又得你暗中照拂,日後定然平安無虞,我出來許久,也該回去了,安全起見,周君也請盡早離開吧。”
    說罷站起身。
    宇文玦看著作勢要離開的人,凝眸不語。
    她的態度語氣,又變回剛見麵那般,客氣又疏離。
    這一聲周君,似乎在提醒他,她早已同他沒了關係。
    怎麽不是呢?
    離開洛安的那天,她就已將玉簪歸還。
    宇文玦閉眼笑了下,雙唇毫無血色。
    梁婠並未覺察,隻低頭瞧著身上的大麾。
    她剛要抬手解下,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再一抬眼,正對上另一雙黑眸,壓迫感十足。
    她的心狠狠跳了一下,麵上隻做鎮定。
    “我該走了。”
    宇文玦好像沒聽到她的話,隻問:“你就再沒旁的話想跟我說?”
    “沒有。”
    她回答得幹脆利落,不拖泥、不帶水。
    再看一眼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腕。
    “還請周君放手。”
    一聽這話,宇文玦非但不放手,反而將她拉得再近些。
    “真的沒有?”
    梁婠麵上一僵:“沒有。”
    宇文玦望著她,輕輕頷首:“好,既然你沒有,那麽我來說——”
    梁婠的心懸空了一下,然後止不住地發顫。
    “我們已經沒有什麽可說的。”
    打斷他的聲音過於急切,顯得那麽慌張。
    可她全不在意,隻想抽回手。
    “周君來此的目的我已知曉……倘若日後晉鄴真有陷落的那一天,也是大齊氣數已盡,怨不得人。”
    他盯著她的眼睛:“你知道我想說的不是這個,自始至終你從未問過我為何當日要隱瞞你我——”
    梁婠搶過話:“沒什麽好問的,我早就知道你同我一樣重活一世,你不是也承認了嗎?”
    宇文玦目光不瞬:“是。”
    梁婠移開眼:“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好說的?何況,我也不想聽。”
    她隻覺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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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知道他要同她說這些,她是決不會來見他的。
    “我真的要走了。”
    宇文玦的手抓得很緊,完全不給她離開的機會。
    見她不看自己,他索性扳過她的肩,逼視她。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我也知道,倘若今天讓你這麽走了,就算日後我攻下晉鄴,也再見不到你,對嗎?”
    梁婠心下一沉,沒有否認。
    宇文玦眯起眼。
    果然。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徹底離開他。
    就連他們的孩子,她也不顧了。
    可笑的是,他竟還抱著等她回來念頭。
    宇文玦閉了閉眼,搖頭笑了下,既是這般,還等什麽。
    索性都言明吧。
    “當日,之所以對你有所隱瞞,並非是我存心要——”
    忽然一頓,又變了話鋒。
    “不,我是故意的,我故意隱瞞你,可是,就算再重來一次,我還會選擇隱瞞你,隻不過這次,我不會再猶豫不決,定要牢牢瞞你一輩子,永遠不會給你機會讓你知道……比起讓你離開,我寧可你恨我、怨我!”
    梁婠心涼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他。
    “你不必這麽看我。”
    宇文玦神色決絕,像是鐵了心要把自己剖開給她看。
    “我知道你當日悄悄離開洛安,並非是因為介意我在洛安懲治流言的強硬手段,也不是毫不留情地一步步奪下塗陽、漣州,更不是怪我存了吞並天下的野心……你真正介意的隻一件——”
    “別說了。”
    梁婠如墜冰窖,眼底流露出懼色。
    宇文玦不忍逼她,隻好道:“你可以平平靜靜地同我說國事、說天下,說旁人的死活,甚至是其他人的私事、家事,卻獨獨不願說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為何?”
    梁婠咬緊牙關咽下眼淚,勉強撐著看他一眼。
    “過往種種皆已逝,我早已忘懷,周君也請放手吧。”
    放手?
    “不可能的。”
    宇文玦態度堅決。
    梁婠忽然有些崩潰,“是你說的不會逼我,也是你親口答應讓我走,可你看看你現在是在做什麽?”
    是。
    宇文玦沒有否認。
    他是說過那些話。
    可那時的她,剛剛小產,躺在床上虛弱得像一縷殘魂。
    她要怎樣,他不會答應?
    何況他那麽說,完全是不得已,倘若不給她一個喘息、恢複的時間,強行讓她留下,她會怎樣,他心裏很清楚。
    他想過,最多他就一直等著她。
    直到她願意給他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當然,他也沒奢望能回到從前那樣,就算守著她想要的距離也好。
    但至少還有一個機會。
    日複一日的,他多點耐心並不是什麽難事。
    可到底是他想錯了。
    哪裏還有什麽機會?
    無論她是走是留。
    心裏根本就是想著要徹底與他斷了。
    宇文玦微微地牽動嘴角,悲戚漫過心頭。
    梁婠窺見他泛起水光的眼角,心裏一抽一抽地疼。
    不能再這麽僵持下去。
    她冷著聲:“周君到底要如何?”
    宇文玦笑了:“我想要如何,你真的不知道?”
    這麽一句簡單的話,不知觸動了哪裏,讓她的淚意來得莫名其妙。
    梁婠忍了忍,強行吞咽回去。
    是,她知道。
    可那又如何?
    他們回不去的。
    她心裏的那個陸修早就已經死了。
    死在齊國的三軍前。
    死在她的懷裏。
    後來的他們,全是錯的。
    就像那個小產的孩子,注定無法來到這個世上。
    所以,她要終結這段本不該開始的感情。
    離開洛安時,她就做了決定。
    宇文玦歎了口氣:“我不怕你讓我等,我就怕你連等的機會都不給我。”
    梁婠垂下眼。
    不是她不給他們機會,是上天沒給她機會。
    宇文玦繼續道:“你真的隻是因為怨恨我才要如此?”
    梁婠眼眶閃著淚光,笑了一下:“難道不應該嗎?”
    屋子裏尤為安靜,清晰的笑聲是最鋒利的尖刀,直戳胸口。
    宇文玦喉頭哽住。
    午夜夢回時,他總會想起一隻手。
    一隻從角落裏伸向他的手。
    纖細蒼白。
    是那麽絕望無助,卻又那麽頑強倔強。
    他澀然開口:“你是該怨恨我、討厭我,因為我就是那個見死不救、冷眼旁觀的陸太師。”
    梁婠偏過頭,閉了閉眼,濃濃的屈辱與羞恥湧上來,讓她無地自容。
    宇文玦喉頭發緊,頓一下,才道:“我知道你從前願意將身心交付於我,不過是覺得我未經前塵、不知過往,與你上輩子認識的不是一個人。”
    他紅紅的眼睛深深望著她:“可你說,我們真的不是一個人嗎?”
    梁婠全身猶如冰封雪覆,隻有灼燙的眼淚,從眼眶大顆大顆地砸下來。
    “你能接受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我,卻不能接受知悉過往的我……難道你真的以為隻要離開,就能當我們之間什麽都沒發生嗎?”
    他通紅的眼霧氣蒙蒙,嗓音啞滯破碎。
    “為何明明他同我一樣,你卻寧可信他,也不肯信我,為什麽?”
    梁婠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掉。
    她就這麽被他無情地扒下一層層偽裝,將最深處的難堪一縷不掛暴露在兩人麵前。
    是。
    他沒說錯。
    她找盡一切理由,看起來是那樣冠冕堂皇,實際卻故意遺漏最重要的一點。
    這麽迫不及待地逃離他,豈止是不知該如何麵對他?
    她更不知該如何麵對自己?
    若擱在以前,她尚可以心安理得地說,陸修是陸修,陸太師是陸太師,他們不是一個人。
    可晉鄴酒肆再見之後呢?
    她要如何坦然接受自己將身心交付給一個本該怨怪的人,尤其還在他曾親眼目睹過她的那些不堪過往後?
    她根本不敢回想。
    每一次,她擁抱、親吻的身體裏,還藏著那個叫她心存芥蒂的陸太師。
    她要如何假裝若無其事?
    她完全不敢想,在那樣幸福和快樂的時候,與她親密無間的身體裏,那顆跳動的心,可曾有一刻生出過異樣的想法?
    是不屑、輕視、鄙夷……還是旁的什麽?
    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念頭,都會叫她呼吸不上來。
    在他隱瞞、遮掩的背後,他又是否會像看傻子似地看她?
    他會不會本就帶了一些嘲笑、玩弄之心?
    單是想一想,都覺得心像是被誰在無情地撕扯著,鮮血淋漓地疼。
    她又如何能什麽都不想?
    當純粹的感情變得不再純粹,再繼續下去,會怎樣?
    她曾經信誓旦旦,自稱決不會再對任何男子動心,更不會因男子累及自身。
    可她不但沒有做到,還不惜以命相護,甚至願意生死同赴。
    換作一個不相幹的人也罷。
    可偏偏是他。
    帶著過往一切記憶的他。
    她是恨他,可她更恨自己。
    明知真相,她卻自欺欺人地將一個完整的人,在心中拆分成兩個,然後惦念著一個,怨恨著另一個。
    如此。
    她何止是背棄了當初的自己?
    事到如今,她隻想帶著最後一點自尊遠離,給曾經付出過的真心一點體麵。
    可他卻一再逼迫她。
    非要挑破,與她說透。
    也許她就是個怯懦的人。
    梁婠抹幹眼淚,深吸一口氣,才抬頭:“是,你說的都沒錯,過往發生的事,我無力改變。起初,我也確實是在意那些……可如今,我真的隻想遠離你,否則隻要看到你,就會不斷的讓我想起那些過往,所以,根本不存在什麽信不信,隻有想與不想。”
    如此直白的話,聽在耳裏,全然不是滋味兒。
    宇文玦麵上失了色,隻覺得心冷。
    “隻想遠離我?”
    梁婠有些疲憊往下咽了咽眼淚,沒有回答,隻道:“我們現在這樣不好嗎?你做你的皇帝,我當我的太後,若是有朝一日你能統一天下,還萬民一個太平,也不枉重活一世。”
    現在,她是可以同過去和解。
    卻沒法再坦然地繼續愛他、同他在一起。
    “這樣好?”
    眼淚幹了後,臉上緊繃繃的,梁婠勉強笑了下。
    “是啊,這些日子我想得很清楚,你知道我曾經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餘生,我隻想要自在安寧,希望你能成全。”
    目光相對的一瞬,他在她眼裏看到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
    或許有些事,自他醒來的那刻起就已注定。
    他忽地一笑,頹然鬆開手,後退一步,雙眼又濕又紅:“……我想你定是寧可我從未醒過來吧?”
    梁婠心髒猛地一縮,尖銳地疼。
    他那樣驕傲的人卻說出這麽沮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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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婠本能地就想搖頭否認。
    可什麽也沒做、什麽也沒說。
    宇文玦垂下眼小心從懷中摸出一物。
    梁婠愣愣望著他手上的庚帖,忍著幾欲奪眶的眼淚,久久說不出話。
    宇文玦衝她笑了笑:“一堂締約,良緣永結。這庚帖是我們在丹犀山莊成婚的那晚一同寫下的,你還記得嗎?”
    如何能忘?
    青廬裏,他一身婚服坐在她的身旁。
    她提著筆伏在案上,一筆一畫在庚帖上寫下他的名字:宇文玦。
    梁婠低下頭,死死咬住唇,眼淚有些收不住,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宇文玦將庚帖塞進她的手裏,替她一點點拭著眼淚。
    “是我不好,我不怪你。”
    他緩了緩,又道:“我曾經無數次地想跟你坦白,可我不敢,我就怕會像現在這樣……可惜,事與願違。”
    他淡淡一笑:“不過,無論怎樣,你永遠都是曦兒的娘親,我也永遠都是曦兒的父親。”
    梁婠抿著唇,沉默看他。
    目光相接,她感覺自己好像伸出了一隻手,還隱約摸到一顆溫熱且潮濕的心。
    這熟悉的感覺,像極了那天,三軍前他的血染紅了她的雙手。
    梁婠垂下眼,隻看到手中的庚帖。
    鹹澀的淚水衝得她偽飾過的臉有些花。
    宇文玦拉起她的手,聲音有些低啞:“讓我最後好好看看你,行嗎?”
    梁婠眼底一熱,壓下翻江倒海的情緒,想說些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嗓子緊的得隻能輕嗯一聲。
    得到許可,他紅眼睛裏攜著笑,然後將人按在墊子上坐下,再去一邊的小幾上拿起一隻小藥瓶。
    是除去臉上偽飾的藥汁。
    顯然他是早有準備。
    其實,這瓶藥還是她給他的。
    那天,她跟他說想去洛安城裏轉一轉。
    為了不叫人認出來,他們兩個人在對方的臉上又貼又畫。
    他給她畫了顆大黑痣,她就像報仇似的,給他點了一臉的麻子。
    直到臨出門,他們還擠在鏡子前,比著看誰更醜。
    就因為出門時暮山多看了他一眼,他就獨獨將暮山留在府中……
    恐怕到現在暮山仍是一頭霧水,搞不懂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誰能知道素來沉厚寡言的宇文玦,還會有那麽孩子氣的時候。
    梁婠靜靜坐著,望著他的側影,一時又想哭又想笑。
    過往的點點滴滴,就像一枚枚輕薄的刀片,看起來沒什麽分量,甚至還很單薄,可偏是那麽鋒利,隻在心上輕輕一劃,便立刻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還沒察覺到疼痛,就已是血流如注。
    梁婠別開眼,悄悄擦掉眼淚。
    等再轉過臉,他拿著藥瓶已坐在她身側,旁邊還放著一盆溫水。
    小幾上的燈盞搖曳著淡淡的火光,映得他的眉眼溫柔又哀傷。
    梁婠掏出袖中的絲絹遞給他。
    “用這個吧。”
    “好。”
    梁婠說完,眼睛看向別處,一個角落一個角落地看,將屋內的所有看了個遍,隻不看他。
    宇文玦接過絲絹,再用絲絹沾了草藥汁,幫她擦臉。
    太近的距離,叫他溫熱的呼吸直噴在她的臉上。
    梁婠垂垂眼,無論她的眼睛看向哪裏,似乎都顯得那麽刻意。
    後來,她索性閉上眼,任他將她臉上的脂粉一點點擦淨。
    他的動作很輕,擦得很仔細。
    指尖偶爾才會碰到她。
    好像她是養在案頭的一盆蘭花。
    他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的每一片葉子。
    不知怎地,她就想起那年桃花宴。
    雲岩池的隔間裏,他穿一身寬大素淨的雪袍閑閑坐著,垂頭之際,扯起一片蘭葉瞧,落人眼裏宛若一幅上好的水墨丹青。
    梁婠的臉是濕的,分不清是沾的藥汁,還是流的眼淚。
    原來,有的人、有的記憶,早就刻進靈魂深處,無論過去多久,萬古不磨。
    時間就在彼此的呼吸間漸漸流逝。
    直到擦得幹幹淨淨,露出一張屬於梁婠的臉,宇文玦才退後一些笑著看她。
    “好看。”
    他嗓子啞得厲害。
    還不等她睜開眼,整個人就被一個懷抱擁住。
    抱著她的手臂很用力。
    他什麽話也沒有,隻下巴抵在她的頭頂,手掌輕輕撫著她的後背,一下又一下。
    這次她沒有推開他,頭埋進他的懷裏,真真切切感受著胸膛裏那顆跳動的心。
    是陸修的心。
    她閉起眼,忽然抑製不住地,淚如雨下。
    其實,不論是前世的陸太師,還是今生的陸修,甚至如今的宇文玦,自始至終他們都是一個人。
    他一直都是他。
    唯一的區別是,他愛或不愛她。
    梁婠伸手抱住他的腰,一如從前。
    任雙臂之外的世界風雪肆意。
    倘若從未忘懷,又何談想起?
    ……
    等梁婠披著厚重的大麾邁出屋子時,院子裏的風小了不少,天上還飄起了細碎的小雪花。
    院門外站了不少人,等著送他們離開。
    宇文玦在她身側站定,轉過身與她麵對麵,靜靜地看著她。
    要說的話方才已然講完。
    一時隻剩沉默。
    梁婠在那雙幽深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小小一點影子,卻很清晰。
    他的大麾給了她,身上隻著一件素色常服,雪花毫不客氣地落在他的頭上、肩上。
    梁婠眼簾微微一垂。
    此情此景像極了那年,他們在雪地裏相對而立。
    雪窖冰天裏,就像兩個雪雕彼此作伴……
    簌簌的風雪聲中隻聽得到彼此的呼吸。
    忽然,宇文玦低下頭,解下腰間佩戴的繡囊,然後拉起她的手,將繡囊放進她的掌心。
    “這是太醫令新配置的。”
    蠱毒傷身,小產後她身子更弱了。
    倘若不好好調養,怕是以後難再孕。
    自從上次配製的藥丸吃完後,她似乎也忘了這事兒。
    梁婠瞧著手中的繡囊,好像能不能再生育也不重要了。
    宇文玦瞧她一眼:“拿著吧,好好照顧自己。”
    澀然的聲音掩不住沉重的溫柔。
    梁婠喉頭哽住,手指緊緊捏住繡囊,輕輕點頭:“好。”
    再一抬眼,宇文玦認真道:“你放心。”
    梁婠鼻尖一酸,心下已是明白。
    有些話說出來倒顯得多餘。
    梁婠眼睛澀得難受。
    她仔細收起繡囊,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總是背著大藥箱的身影,還有離開漣州前他跟她說的話。
    “老師還好嗎?”
    “很好。”
    宇文玦抬手幫她拂去粘在發絲上的小雪花。
    梁婠沉默一下,望著他的眼睛道:“我走了。”
    宇文玦勾唇,露出一個笑,點頭:“好。”
    這樣淺淡的笑容隻浮在唇邊,幽寂的眼眸再掀不起半絲漣漪,就像莽莽蒼蒼的荒漠裏清冷透白的月光,久孤於世。
    淳於北已牽了馬匹在院門口等她。
    梁婠朝他走去。
    不過短短幾步路,卻叫人走得吃力。
    她停在馬匹前,又在一眾人默默地注視下,接過遞來的韁繩。
    明明這樣多的人在場,卻寂若死灰,竟無一人開口說話,唯有馬兒在風雪裏打著響鼻。
    淳於北看看梁婠,又看看宇文玦,欲言又止。
    最終也隻是退到一邊,他知曉他同旁的其他人一樣,隻是個外人。
    梁婠握住韁繩,站著沒動。
    冰涼粗糙的韁繩刺痛手掌。
    就在要翻身上馬的那一刻,眼淚又一次滑出了眼眶。
    梁婠埋下頭緩了緩。
    再回頭看過去,隔著不斷飄落的雪花,宇文玦就靜靜站在原地看著她。
    這麽近,卻又那麽遠。
    她翻身上馬,再最後看一眼站在院落中的人。
    “保重。”
    長鞭揚起又落下,馬匹登如離弦之箭。
    宇文玦望著漸漸遠去的背影沉默一瞬,忽而開口:“自今日起,淳於北除名,不必再回大周。”
    “陛下——”
    淳於北皺眉不解。
    宇文玦眸深似淵,再未言語。
    淳於北垂下頭,跪地一拜。
    “屬下領命。”
    馬蹄聲遠去,再瞧不見人影。
    宇文玦站在空蕩蕩的院落,仰麵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有無數白色的雪花紛紛揚揚灑下來。
    他知道若是雪再大點兒,這麽站得久了,他很快就會變得像一個雪雕。
    四章合一章,先發這麽多吧。餘下的還在寫,主要不想為了結局而結局,所以,反複地刪改,就會很慢,請寶子們原諒。 d qq qq guan. 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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