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語焉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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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後放晴,天空湛藍。
    南城宮是一派晶瑩剔透的好景致,陽光灑在冰雪上,如散落的碎寶石,璀璨奪目、閃閃動人。
    梁婠靜靜站在窗前,手裏緊握著斛律啟光的手書,有絲絲縷縷的寒風襲來,時不時地撩撥著她額前的碎發。
    齊國軍隊已於卯時在安德王高永晟、河間王高宗佑、斛律啟光的帶領下啟程。
    此番出征兵分兩路,一路由高宗佑領兵直抵梅林嶼,以作後援;另一路則由斛律啟光與高永晟前往晉州。
    手書言明,周君雖率兵直奔漣州,卻遲遲不見動作,此舉極有可能是故意迷人眼目。根據以往經驗推測,周君意不在梅林嶼。
    畢竟此處地勢險要、深溝高壘,易守難攻;反觀晉州,情況全然不同,昔日大齊錯失了屏州,造成今日被動局麵,倘若周君此次以屏州為據,那麽想要攻下晉州幾乎不費什麽力氣。
    兩地情形如何,梁婠心似明鏡。
    宇文玦要如何出兵,並未打算隱瞞她,他在開戰前來見她,便是做好向她坦白一切的準備。可見她一句不問,有意回避,他便也一字不提。
    不是他們信不過彼此,而是他們都清楚,不論是齊軍,還是周軍,那都是實實在在的人命。戰場上的人命如何能承受得了陰差陽錯的後果?
    如果可以,她又怎希望兵戎交接?
    梁婠在心裏歎了口氣。
    別說兩國形勢,就說陣前戰事也絕非誰一人能控製,眼下她也隻能隨機而變……
    錦蘭才端了杯盞從外間進來,不想一抬眼,卻見梁婠穿著單衣站在冷窗子前出神,忙放下杯盞上前提醒。
    “太後,該服藥了。”
    梁婠回神瞧過去,由著她取走手書放去一邊。
    晨起時,錦蘭收拾她昨日換下來的衣物,結果瞧見了宇文玦給她的那隻裝藥的繡囊。
    如此一來,少不得要編出幾句話掩飾過去。
    就在她跟錦蘭說話時,高暘來了正殿,端端撞了個正著。
    高暘以為她患了什麽重疾,說啥也要傳喚傅太醫給她瞧一瞧。
    這原也不是什麽大事,可生出這一遭,再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叫人心中起疑,再搞出無中生有的事兒來。
    這麽一想,便也不再拒絕,反正她的身體情況,傅太醫是最清楚不過的。
    錦蘭說著先送上藥丸,又捧來熱水:“您早晨還叮囑主上不可受寒,怎麽下午自己反倒吹起冷風了?”
    又轉頭叫人:“穀芽,去將娘娘的外袍取來。”
    梁婠接過杯子,錦蘭扭頭就去關窗子,嘴裏還不忘道:“您可別忘了傅太醫是如何說的,不但要忌食生冷,還要保證手腳暖和。”
    梁婠笑了下,咽下苦苦的藥丸,又飲了幾口水,才道:“隻是醒醒神,沒那麽嬌氣。”
    錦蘭可不敢苟同,有些悵然:“斛律將軍這一走,城中還不知是個什麽情況,娘娘萬要在這個時候保重身體。”
    說話間,穀芽送來外衫等在一邊,垂下腦袋怯怯站著。
    梁婠也不看她,取了外衣穿上。
    “你很怕我?”
    穀芽心一提,白著臉,誠惶誠恐跪下:“不,不是,奴婢隻是……”
    昨夜,穀芽避開人將大麾送來,原按吩咐她將東西放入寢殿即可。
    可穀芽看出這件衣物不尋常,不敢隨便擱置,擔心有進來灑掃的宮人內侍瞧見,招致流言,更怕萬一再被有心人拿去生出事端。
    一番思前慮後,穀芽越發不敢離開,最後決定寸步不離守著,隻等親自交到她手上才能安心。
    梁婠瞧那憨實的模樣,倒也是個忠心的,幹脆就將人留在跟前。
    錦蘭往穀芽臉上瞧一眼:“奴婢見她是個心思細的,便將她從外頭調進內殿,卻沒料到膽子竟這麽小。”
    梁婠淡淡一笑:“膽小也有膽小的好處。”
    穀芽不明所以,依舊端端正正跪著。
    錦蘭輕輕拍了拍她:“行了,別傻跪著了,太後娘娘讓你取的絲線可拿來了?”
    穀芽如實點頭:“上午就取來了,但數量不多,若是要將繡圖繡完,怕還差一些,方司衣說那絲線十分珍貴,手邊再沒有,便要去府庫再尋一尋,可又怕太後久等,隻說晚些時候尋到了親自送來。”
    梁婠垂了垂眼,她也不過是一時興起,隨口一說,不想她們卻當件差事辦。
    自己這般行事同那些窮奢極欲的人又有何分別?
    她抬起眼:“無須那麽興師動眾,也並非單它不可,你去司衣司一趟,隻換了差不多顏色的就成。”
    穀芽有些意外,低頭應一聲,才要轉身退出去,有宮人迎麵進來。
    “太後,方司衣求見。”
    穀芽停下步子,猶疑看過來。
    梁婠:“宣。”
    很快宮人領著方司衣進來,呈上的錦盒裏整齊擺放著數卷翠鳥藍的絲線。
    方司衣眉眼俱笑地說了些討巧賣乖的話,本想借機邀賞,不想太後麵無表情看了一眼就要宮人收了起來,還讓穀芽再另取些普通的絲線。
    錦蘭見狀,心下明白了幾分,隻依慣例給方司衣賞賜。
    方司衣大為失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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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了太後賞賜,是該一早就謝恩的。
    瑞珠悄悄看一眼,垂下頭,吞回到嘴邊的話。
    陸晚迎渾然不覺,咬著牙往含光殿走。
    晨起時,梁婠就打發了宮人來,說是明日就會派人送她去月台寺。
    月台寺,誰人不知?
    前朝魏帝崩逝後,後妃皆會遣送此處出家。
    定是昨晚一鬧,梁婠覺得她礙眼,迫不及待地要將她送出宮。
    方司衣才從含光殿出來,還未走近就瞧見陸太妃怒氣衝衝朝這邊來。
    不禁暗暗叫苦,太後那裏沒落得什麽好便罷了,但求別招惹上這個就行了。
    畢竟誰不知道這位陸太妃是個頂刁鑽的,觸了她的眉頭準得挨罰。
    方司衣想要避一避,卻是來不及了,隻好躬身退到一邊,硬著頭皮行禮問安。
    好在太妃壓根沒理會,徑直從她麵前走過。
    方司衣暗鬆口氣。
    “……那個誰?”
    邁出的步子又撤了回來,陸晚迎皺著眉頭。
    方司衣心下歎氣,麵上恭敬:“奴婢司衣司司衣方稚。”
    “原來是方司衣啊,”陸晚迎盯著方司衣手中的小盒子,冷冷一笑:“你這是得了什麽了不起的賞賜?”
    方司衣眼皮一顫,不等回答,瑞珠上前拿過她手中的盒子,打開了呈給陸晚迎看。
    陸晚迎一睨,眼見是幾個小珠子,挑眉恥笑:“果然是個眼皮子淺的東西。”
    方司衣忙跪地:“太妃……”
    陸晚迎瞧著她的頭頂,眼神極冷:“你們這些奴才慣會捧高踩低,前些天我說新製的冬衣不合身,讓你們再改改,你倒好,光顧著偷懶,隻打發個小小的女史來。”
    方司衣咬了下唇:“奴婢該死,竟不知此事,定是傳話的人帶錯了話,還望太妃恕罪,奴——”
    “行了,少拿話搪塞我,”陸晚迎從盒中拈起一顆小珍珠,懶懶瞧著:“說吧,你們司衣司又給太後獻了什麽錦衣華服?”
    方司衣搖頭:“不是,是太後命奴婢尋些絲線。”
    “絲線?”
    陸晚迎一愣,與瑞珠對視一眼。
    她可不認為如今的梁婠有閑情逸致描鸞刺鳳。
    方司衣連連點頭:“早些時候,太後打發了宮人來尋,奴婢隻找到一點兒,剛剛才將餘下的送來。”
    陸晚迎彎下腰,問:“是什麽線,還需要你特意尋?”
    “翠鳥藍的。”
    陸晚迎皺了下眉頭,她不愛拿針做女紅,更不理解這種為了刺繡特意尋絲線的行為。
    她將珠子往盒中一丟,擺擺手,“行了,你退下吧。”
    說完轉身就走。
    瑞珠將盒蓋一合,撂在方司衣麵前。
    “她倒有心情刺繡?”陸晚迎偏頭瞧一眼跟上來的瑞珠:“什麽稀罕絲線,也值得讓人四處尋?”
    瑞珠低下頭:“太妃不喜針黹自然不知,那翠鳥藍的絲線的確稀少。”
    “是麽?”
    瑞珠點頭:“那絲線並非是用一般染料染成,而是取了翠鳥的紫藍色翎毛,再摻入極細的銀絲,別說純色翎毛難尋,就是製線工藝也過於精巧。”
    陸晚迎驚奇:“我倒是有幾件翠羽首飾,還是從前姑母賞的,我竟不知這翠羽還能做絲線的。”
    瑞珠道:“許是拿來繡給主上的。”
    陸晚迎蹙著眉思索,忽而止住步子:“不是早晨才宣了太醫,說是病了?可有去太醫署打聽?”
    瑞珠麵露難色:“那傅進安……”
    “我知道,他從前效忠姑母,至於現在,”陸晚迎冷笑著,頭也沒回:“背叛陸氏的人,都該死。”
    瑞珠抿著嘴角:“太妃放心,太皇太後自有安排——”
    “瑞珠。”
    冷不丁一聲,瑞珠再抬眼,陸晚迎正盯著她。
    這眼神看得她心裏直發怵。
    “太妃?”
    陸晚迎瞧了她好一會兒,突地一笑:“瑞珠,隻有聰明人才能活到最後,想要當個聰明人,需得有一顆一點就透的心和一雙審時度勢的眼。”
    說罷,深深看她一眼,眸光幽幽的。
    腳下的地磚冰冷僵硬,寒氣透過鞋襪,侵入皮肉,鑽進骨髓,瑞珠打了個冷戰。
    她張了張嘴,身體像凍僵了似的,站著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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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晚迎也不說話,隻是笑眯眯地瞧著她。
    半晌後,瑞珠在那惻惻的目光中跪了下去,仍是什麽話也沒有。
    陸晚迎笑著拍拍她的頭頂,滿意地轉過身,繼續朝含光殿行去。
    *
    鎮紙壓在銀光紙上,梁婠握著筆,小心地繪製畫卷的最後幾筆。
    穀芽跪在幾旁,一邊研墨一邊歪著頭,眼睜睜看著蝴蝶一點點鮮活生動起來,躍躍欲飛。
    “真好看!”穀芽眼睛亮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麽,“娘娘是要用那絲線繡製蝴蝶嗎?”
    “對。”梁婠沒抬頭,筆下不停,畫完最後一筆。
    穀芽不好意思地垂下頭,笑得尷尬:“奴婢還以為是要用那線繡菊花……藍紫色的菊花確實奇怪,可這藍紫色的蝴蝶一定很好看!”
    梁婠停了筆:“好了。”
    “就一隻蝴蝶?”穀芽微微意外,奇怪問:“不是成雙成對的才好看嗎?”
    梁婠愣了愣,瞧她一眼,默了默,又重新看回繡圖。
    就在這時,珠簾晃動,有人走了進來。
    “太後,太妃來了。”
    梁婠擱下筆,又看一眼繡圖,對穀芽道:“收起來吧。”
    墨跡未幹,穀芽隻好捧著畫紙送去裏間。
    陸晚迎進來時隻瞥見穀芽的背影。
    她收回視線,對著案幾前坐著的人行了一禮:“妾拜見太後。”
    梁婠指了指下首位,“我知道你要來找我。”
    陸晚迎也不客氣,大方落座,看著宮人奉茶倒水。
    她沉默片刻,才問:“你就一定要把我送走?”
    梁婠眼睫不抬,邊淨手邊道:“宮外自由,你想做什麽皆可,無人攔你。”
    陸晚迎心裏微微顫了下,笑了:“是啊,自由,可我現在還要這自由有何用?再說,一旦出了這皇宮,我又能做什麽?”
    她低下頭,端起手邊的杯盞:“興許我們陸氏人的宿命就是囚禁在這皇城中。”
    “宿命?”
    梁婠拭幹手上水珠,屏退其他人。
    陸晚迎微笑點點頭:“對,是宿命,也是使命,我已經認命。”
    梁婠皺了皺眉:“你從不曾離開過晉鄴,又怎知外麵的景色?”
    陸晚迎握緊杯身,飲了口茶,才道:“所以送我去月台寺,就是為了讓我見見你所謂外麵的景色?”
    她語氣、表情不無嘲諷。
    梁婠平靜地看著她,在那嬌俏的臉上有一種莫名的偏執。
    仔細回想,她好像已經許久沒見過那個笑如銀鈴的少女了。
    梁婠沉吟一下,輕輕抬眼:“阿迎,我想他若是活著,也一定希望你離開皇宮。”
    陸晚迎一怔,低下頭笑了起來。
    梁婠沉默看著她,不是沒想過告訴她實情,可阿迎的心思她吃不準,也賭不起。
    當然,即便她恪守秘密,又難保旁人不會走漏風聲。
    多一人知曉,便多一分風險。
    兩國交戰在即,倘若這時曝出今日的周君,乃昔日的齊國大司馬陸修,屆時何止要的是他一人的性命?
    不能說。
    梁婠打定主意,至少現在還不能。
    陸晚迎笑了許久,等再抬眼,眸中蘊了水光。
    “好,那我聽你的,明日就去月台寺。”
    聽她這麽說,梁婠並未覺得輕鬆。
    陸晚迎坐了不多時,便站起身,拜了一拜。
    “今日,阿迎就在此拜別表嫂了。”
    忽然,她抬起眸,極淺地笑了一下。
    “梁婠,我從小就喜歡他,想長大了嫁給他,可惜他是我的小叔。”
    她頓了頓:“終於,他不再是我的小叔了,可他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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