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少年不見蹤影。
    土坡上，傷痕累累的大花貓行動遲緩，它一爪深，一爪淺，待瘸著腿走到熟悉的氣息旁，才安心地盤縮成一團。
    就跟趴在宣身上一樣。
    從此後，天生反骨、每根毛都寫著趾高氣昂的花貓再也沒離開過這裏。
    可這片土地的氣味在不斷淡去。
    起初大花貓急得直扒土，發現沒用，也得不到任何回應，它終於肯挪起屁股移窩了。
    它開始遊蕩在山川湖海間。
    就這樣又過了百年，新痂疊舊疤的大花貓昂首挺胸地叼回了一株小花苗。
    它心滿意足地盤在花苗邊。
    這和宣的氣味最相近。
    直到梔子開遍，在皎若雲月的花叢中，大花貓靜靜躺著，如願闔上眼。
    青黛眨動眼睛。雖然隻看見了部分曾經，但這點記憶足夠喚醒她當年桀驁不馴的派頭。
    她抬手奪過宣玉辛手中花，相當不客氣：“宣？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阿重是我？”
    宣玉辛如實道：“不知。我在與你相處中才慢慢察覺有異，直至你的確可打開九幽山海錄，我才敢認。”
    青黛：“可阿重不是死在畫中了嗎？我又是怎麽……”
    “我在畫中有位舊友，我……成了無間鬼王後，曾跟他見過一麵，並托他帶出了阿重的屍骨。”
    青黛抬眼。
    “畫中生靈不入輪回，阿重將大半生耗在一場空等裏，它那樣貪心好玩，大抵有許多遺憾未了。”
    “所以，我將它的屍骨埋在了紹陵的天師廟中，年年請人為它引魂超度，助它投胎轉世。”
    宣玉辛半掌捧起青黛的臉，用指腹蹭過她鼻尖：“宣想問問阿重。”
    “你過得開心麽？”
    “這一世，你是否有父母姊妹疼愛，是否有摯友知己在側，還會覺得孤單嗎？”
    “這一世，若你再逞強鬥狠，身後可有依仗？那人會像我這般不講道理地替你出頭撐腰嗎？”
    青黛呆愣愣的，她眼睛酸得睜不開，努力瞪大了點，就滾下簌簌淚水。
    “怎麽了？”宣玉辛笑，雙手捧高她的臉，替她抹眼淚，“我千方百計求了個福報，你怎又哭回小花貓模樣了？”
    “誰是花貓了！我如今……”青黛抓緊宣玉辛手掌，她吸了吸鼻子，想把眼淚憋回去，讓自己看起來更嚴肅認真，“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
    “如今肯認了？”
    宣玉辛眉心微擰，悠悠歎息：“難不成你是因感動這再造之恩……”
    “呸！”青黛罵，“你有個鬼的恩情好講！分明是我，上輩子的我，無怨無悔守了你半生光陰，還替你牢牢霸占著墳頭，你才該向我報恩！”
    這不就正好著了宣玉辛的道。他煞有其事地點頭：“我願以身相許，與胖丫共度白首。”
    青黛哼：“鬼王上門入榻，你這是報恩還是報複我？”
    “不要？”宣玉辛說，“那我便……”
    “我又沒休了你，你要到哪去？”青黛立刻牢牢抱緊宣玉辛的腰，箍得鬼王動彈不得。
    她甚至悄悄掏出了朱砂繩。萬一鬼王留在畫裏不肯走了怎麽辦？管他三七二十一，她得先將此鬼捆回家去。
    宣玉辛輕笑出聲，隨之越來越明亮歡喜，他忽得扭過頭，又忍不住以一副淡定從容地轉回來瞧青黛。
    他道：“那我便去你的院子裏種滿梔子，等你肯容我進門上榻。”
    青黛埋在宣玉辛懷裏，聞聲咧開嘴笑，哼哧哼哧笑了半天，她忽然不動了。
    宣玉辛：“怎麽……”
    話沒說完，宣玉辛發現自己也不能動了。後腰還傳來一陣緊繃感。
    原來是……在孟胖丫搗鼓壞心思的時候，失手將一人一鬼用朱砂繩纏住了。
    青黛：“怎麽辦？”
    宣玉辛失笑：“你……”
    “這一世能做孟青黛，我很開心。”青黛順理成章抱得更緊，“我有疼愛我的雙親和姐姐，我不孤單。”
    “他們都是我的依仗。他們都會為我撐腰。”
    朱砂繩將一人一鬼纏繞得親密無間，宣玉辛一怔，意識到青黛是在借此回答心裏話。
    輪回一世，到底機靈多了。他低聲應和：“那便好。”
    “是很好。但不夠好。”
    這個姿勢，宣玉辛沒法看見青黛的臉，所以她說得大膽，拿出了沒臉沒皮的勁頭：“我要宣在我身邊。”
    “你欠我百年，你得一天不落地還我。”
    “叮——任務達成進度100”
    “恭喜宿主，任務完成，靈魂碎片1，積分2000。”
    “現有積分：29000積分。”
    等第二日，青黛和宣玉辛才一齊出了畫。
    孟家祠堂中，唯有歲川靠在一根木柱邊，看來是等了他們良久。
    歲川抬手，丟過來一塊玉牌：“周長勝揪了百鬼收進了孟二小姐的八卦鏡裏，昨日送去監察寮換來了這個。”
    青黛如珠似玉地捧著玉牌，眼中金光閃閃：“黃…黃階天師牌！爹娘呢？姐姐呢？”
    歲川撓撓麵具：“他們昨日才收到消息，連休養都不打算休養了，在外頭馬不停蹄地大擺宴席，賀喜家裏的呆瓜終於開竅。”
    宣玉辛瞥他。
    “哎——”歲川擺手，“可不是我說的，是城主大人的原話。”
    青黛滿麵春風，捧心肝似的貼到麵頰邊：“從今往後，我要加倍練習法術，定不辜負這塊寶貝。”
    數月後，宣玉辛：“……”
    他望著四仰八叉仰在床榻上酣睡的孟胖丫：“今日的觀星術你看了幾頁？”
    青黛睡眼惺忪，她拿開臉上的書，怨念頗重：“都怪前幾日那豔鬼耗費了我太多精力，不然這幾個星宿的事，我早能搞明白了！”
    宣玉辛一笑，簡直柔情似水：“是誰看見那通緝冊上的豔鬼眼都直了，死活要抓他？”
    青黛打了個哈欠，裝作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姐姐他們呢？我昨日都沒來得及送他們。”
    宣玉辛：“近來北方有關妖鬼的奇聞軼事頻發，他們接下任務就出城了。”
    禍獸一事結束後，孟輕暮和陸玄真繼續一路除魔衛道，青黛則和宣玉辛窩在紹陵城中做個老老實實的小天師。
    紹陵人所津津樂道的這兩對孟家夫妻，果然如世人所想，走向了兩條截然不同的路。
    不過這回，這一條是好路，那一條也是好路。
    “哦。”青黛伸懶腰，語氣堅定，“今日，我一定能背下觀星術！”
    “今日？”
    “……明日。”
    “明日？”
    “……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