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雲隱日。
    屋裏光線歸暗，李明珠神情模糊不清，闔眼，把事情全盤托出：“上一年饑荒……我怕家裏出事特意讓劉高用積蓄從縣裏買糧背回娘家。”
    “劉家人不清楚。”
    周娟眼睛睜大，頹然倒回長椅。
    由於動作有點猛，長椅尾端驀然升起，沈裕跟李珍珠一人扶椅一人扶人，防止出意外。
    周娟撐著額頭喃喃自語：“難怪……”
    上一年劉高扛著糧到李家村，她一直覺得劉家品性不錯，不曾想原來隻是明珠擔憂親人，瞞著劉家人補貼娘家。
    她驀然擋住眼睛，挺直的脊背一點點彎曲，像是老了十歲。
    “我們拖累你了。”
    “媽，別這樣說。”
    半晌，周娟總算恢複平靜，聲音幹澀：“事情暴露，劉家人直接把你趕出劉家了，對嗎？”
    “可用的不是劉高的錢嗎？”
    “劉高呢？”
    劉高既然瞞著家人送糧，肯定支持她。而明珠瘦削的原因明晰，由劉高一個人賺工分明顯糧食不足，而明珠要帶著幾個月大的嬰兒……
    日日勞累，挨餓，睡眠不足。
    李明珠微笑。
    “他被趕出門家，現在上工。”
    周娟鬆一口氣，明白剛剛劉家人為啥那副態度，暗罵他們是“叫花子”，又慶幸劉高陪著明珠一起離開。
    瞧著周圍簡陋環境，她急得團團轉。
    忽然，她靈光一閃至麻袋前，翻開一堆新鮮蔬菜後搬出沉甸甸布袋。
    繩索解開，裏麵是微黃的米。
    目測二三十斤。
    “我帶了糧，要不咱們一起去劉家道歉，看看事情能不能挽回。”
    “……”
    李明珠沉默不語，瞧著不像高興的模樣，周娟不解：“你想——”
    “媽。”
    耳畔響起熟悉男音，沈裕認真看著她的眼睛道：“破鏡難圓。”
    “一家人說什麽兩家話！”
    周娟拒絕外界聲音，想搬著東西出門，不料沈裕繼續問：“媽，若當初李家願意道歉，你會原諒嗎？”
    “怎麽可能願意，我恨不得——”
    周娟憤然開口，隻是說著說著啞然，明白事情無轉圜餘地。
    明珠跟自己多像。
    “哪怕看在糧的麵上暫時同意回家，但裂痕到底存在。而且，劉家父母重男輕女，他們回去肯定受氣。”
    “你的意思是？”
    男生頓一下，看著周娟眼睛認真提建議：“咱們一起回家吧，帶上二姐，二姐夫，外甥。”
    “劉家不要，我們要。”
    俊秀男生聲音平靜，仿佛不知道自己說啥，有一種山河崩塌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從容。
    周娟啞然，嘴巴張張合合卻發不出聲音，腦海嗡嗡嗡，白翅膀小人說著“不行，違背祖宗禮法”，
    可小黑直接一巴掌扇飛前者“怕啥。”。
    李明珠震驚瞪眼。
    帶他們一家到李村？異想天開。
    李珍珠搞不懂情況，可二姐回家可以天天看到人，直接舉手讚成：“對啊，一起接回家。”
    娃娃望著漂亮男生，吐泡泡……
    “呀！”
    *
    公社食堂，高瘦憨厚男人端著一個扁扁的鐵盒，瞧著打菜員打一小勺粥，再給兩個邦硬的黑煤球窩窩。
    “可以再給點粥嗎？”
    “規定的。”
    打菜員懶懶掃兩眼，揮揮手像是趕蒼蠅：“是你啊，走走走，別耽擱下一位打飯。”
    劉高瞧著自己碗裏一勺比別人少的粥，捏著飯盒的手指用力到泛白，硬是不挪開：“不夠。”
    “……艸，餓死鬼投胎嗎？”
    最終，那人不甘不願再打一點，劉高滿意離開。瞧著他的背影，食堂喝粥的村民議論紛紛。
    “唉，瞧瞧瘦的。”
    “為一個女人鬧得難看，一年前甚至偷偷拿家裏糧食送給媳婦娘家，跟家裏決裂，腦子肯定有問題。”
    “……”
    劉高護著溫熱的食盒，緊趕慢趕跑回家。看到屋裏暖光，想到裏麵等待的妻子孩子，他眼神變得溫和。
    下一刻，一縷隱隱約約的菜香包圍著他，五髒六腑開始“咕咕咕”唱歌。
    哪裏的肉香？
    劉高吞吞肆虐的口水，敲門。
    “叩叩。”
    院裏忙活的幾人一怔，沈裕離門最近，抱著樂樂走向門口。
    “咿呀。”
    門開，劉高瞧清楚男生相貌怔愣一瞬，繼而看見他懷裏的樂樂，再看見後麵摘菜的麻花辮姑娘。
    耳畔清脆聲音響。
    “姐夫。”
    劉高回神，總算想到麵前人是誰，與上一次見麵相比少年眉眼張開些，陰鬱化作一抹清風。
    可他猶豫問：“小舅子？”
    “嗯。”
    丈母娘帶著家人上門，劉高拘謹，掃一圈周圍環境顯得更木訥，僵硬著臉，手腳都不知道咋放。
    李明珠提著一桶髒水從洗澡房出來，瞅見他眉眼彎彎：“剛從地裏回來吧，辛苦了。”
    劉高嘿嘿笑兩聲，心頭暖和。
    不久，破落院裏收拾得井井有條。周娟抄著木鏟炒菜，李珍珠跟李明珠一起洗菜聊天，而劉高提著一桶熱水洗澡，據說樂樂嫌棄他臭。
    沈裕負責看娃。
    用李明珠的話說：“樂樂除了我，誰抱都哭，現在看來應該是看臉。”
    “哈哈哈。”
    年紀小的娃活力無限，沈裕瞧著娃娃踉踉蹌蹌走，蹙眉瞧著。
    “哥哥。”
    “叫舅舅。”
    “九九，尿尿。”
    ？
    察覺情況不妙，最後一秒男生險險避開“突然襲擊”，再瞧向濡濕一片的土地。而娃娃再向他伸手。
    思考一秒，沈裕木著臉牽著娃到李明珠麵前：“二姐，樂樂尿布濕了。”
    “哦哦哦。”
    李明珠趕緊甩甩手裏水珠，擦擦衣服再抱著娃，滿臉寵溺：“樂樂，媽媽帶你換尿布。”
    臥室唯有一片虛掩的廢布隔絕，李明珠幫樂樂換完幹淨尿布，再拍拍麵前滾圓屁股。
    門“咿呀”一聲，黑得像炭的男人進屋，身上帶著未幹的水汽……
    “當家的，咋啦。”
    瞧見劉高欲言又止李明珠直接張嘴，而劉高躊躇半晌，緊張問：“明珠，媽咋來了？”
    李明珠歎息。
    “……夏收結束村裏放假，她特意看看咱們，順便說說弟弟的喜事。”
    “小舅子咋啦？”
    李明珠不輕不重往他胸口捶一拳，嬌嗔瞪一眼：“你忘了我弟弟因為早產有點問題，反應遲鈍？”
    劉高訕訕：“媽知道咱家的事？”
    李明珠沉默，繼而談到早上聊的事：“媽剛到首先到劉家，公公直接關門……”
    “我跟他們商量一下……”
    “媽的意思是看咱們願不願意回李村生活。若你不願意，那她接我跟樂樂回娘家休養。”
    “願意的話，我家還回那二十斤糧食，我們一家搬到李家村居住。”
    “……”
    四下靜默，世界聲音離得遠遠，劉高腦袋嗡嗡嗡……
    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