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8年10月12日）

    幸虧是上午，他一路走去一個人也沒有見到。

    可是，在經過商業街的時候，他看到了淺綠色，在一條小馬路上，而且很多，很多穿著淺綠軍裝的軍人聚集在那裏。

    他知道他的樣子很狼狽，很難看。他把他的上衣脫下來，翻了個個兒重新穿上。那上麵有一些洞，有一些紫色的斑點，可是至少比正著穿好得多。

    他沒有奔跑，他也不向兩邊看，他淡定自如地穿過了那條小馬路。

    沒有人對他叫喊。他就這麽走了過去。他在即將隱沒的時候竟然還轉過半邊臉去看了一下。那些淺綠軍人在熱鬧著，在討論著什麽，還有人在笑。居然沒有人往他這裏看來。

    一直到走進他的宿舍樓，進了他的房間，直到他站在熱氣騰騰的蓮蓬頭下，他才恢複思想。

    他隻想著彼得，他不敢去想別的人。因為彼得的衣服飄到了廠區裏他們的小房間門口。也就是說，彼得還活著。最簡單的解釋是，他到了他們小房間的門口，扔下他的外衣，然後離開了，至於是為什麽，那就要看之後了。他做了這麽一件事，他就會重新出現在他們的麵前。

    可是，彼得真的還活著嗎？這太不可思議了。更不可思議的是，即使他還活著，他還能爬到山下，或者走到山下，走到小房子那裏？

    波曆親眼看著他閉上眼睛的。他用最後的力氣說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幾句斷斷續續的話，然後閉上了眼睛。

    他那幾句話波曆居然記得很清楚。那是四個漢語字照衣帶皮。

    他當時沒有去想，在漫長黑暗的山洞裏他也沒有去想，回到廢棄廠區、回到小房子，回到他的宿舍，他都沒有去想。可是這四個奇怪的字，在熱氣騰騰的蓮蓬頭下全部蒸騰了起來。

    這是什麽意思？是他已經迷糊了，在說胡話嗎？是什麽暗號嗎？他不會聽錯的，他甚至可以說對這四個字的印象太深了。一旦他想到這四個字，它們就從他的耳朵裏重新進入了他的大腦，轟轟隆隆地響著。

    也許應該把這四個字還原成漢語拚音zha&nbp;yi&nbp;dai&nbp;pi。zha&nbp;yi，可能是“罩衣”。上海話裏外衣說成罩衣，dai&nbp;pi，是帶皮嗎？代披？沒法理解。

    他邊穿著衣服，邊想著，他努力去回憶彼得說這四個字的時候的全部過程，他全部的麵部動作，尤其是嘴的動作。

    彼得的嘴蠕動著，然後說出了第一個字“zha”，然後，他的嘴繼續蠕動了幾下，第二個音節“yi”吐出來了，之後他的嘴又蠕動，然後吐出“dai”，再蠕動，之後是“pi”。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

    也就是說，這四個音節或者這四個字之間還分別有幾個字，隻是他沒有說出聲音來。

    zha可能是“照”。他回憶著他的口型，zha之後的蠕動是抿著嘴唇的，應該是胡，古之類的。他忽然想起了他最不想去想的場麵，娜拉，她用最後的力氣說的話，“照顧好埃粒米”。照顧。對，照顧！一定是照顧！照顧好薇薇安？也可能是照顧好雨蓮？對，這是對的。

    那麽，yi是什麽意思呢？可能是上海話裏的“伊”，就是“他”或者“她”的意思。照顧伊？照顧她？說得通。可是中間的口型不對。是“衣”，後麵跟著的是“服”，“衣服”？有可能。他想到蓋在小房子門外粗管子上的彼得的外衣。這也是可能的。可是，為什麽要說“衣服”呢？他已經想好要把他的外衣放到小房子外麵了？不可能啊。

    dai和pi，就更沒法猜了。他再怎麽回憶，也想不起可以與這兩個音節融合的彼得之前和之間的口型了。帶，代，呆？都可能，也可能都不是。皮，披，屁？不知道。

    走出宿舍樓，走到圓湖邊上，他才進入新的思想範疇到哪裏去找彼得呢？

    一種可能，也許是最大的可能，他既然來過，來過小房子那裏，他就會回來，回到小房子那裏。根本就不用找。

    但是，也會有其它可能。而且，他即使還活著，但他已經不是一個健康的人了。他是一個受傷的人。

    對了，受傷！他至少是一個受傷的人。

    他知道了，他最應該去的地方，是醫院，是三區醫院。

    走到醫院所在的那條小馬路上，他才想起來，這就是剛才那條充滿了綠衣軍人的小馬路。

    這裏仍然被綠衣軍人充滿著。

    有十幾個穿著淺綠軍服的人站在那裏。實際上就是站在醫院門口。

    有幾個穿著普通的藍色服裝的人，即生活和工作在他們三區的人，正在被綠衣軍人說著話。

    顯然，他們在被盤問著。

    他們還在被搜身。

    他退了回來，應該說，他再次穿過了這條小馬路。

    雖然他洗過了澡，洗過了頭，換上了幹淨的內衣外衣，可是他知道，他的樣子還是有點可怕的。他的臉上和手上都有一些傷痕，雖然都不大，不深，可是畢竟是傷痕。尤其是臉上那道被山壁反彈回來的子彈擦傷的皮膚，還是會有些顯眼的。

    他回到宿舍區。他走進了他的宿舍樓前麵那棟，就是對著圓湖的那棟。他沒有到彼得的宿舍去過，但他知道彼得住這棟樓裏。彼得還跟他說過，他住在二樓。

    在二樓，他遇見了一個人。他問彼得住在哪個房間，這個人指了指。

    在彼得的宿舍房間那裏，他敲了幾下門，沒有回音。

    他走到圓湖西岸的工作區，走進了他曾經工作過的蜜蜂樓。羅西見到他，高興地叫喊著奔了過來，在他的麵前急刹車，圍繞著兩隻大眼睛的臉紅紅的。她說我嚇死了。他說你嚇什麽？她說昨天東麵一直在響槍。他說我也聽見了。

    查爾斯從外麵走進來，見到他就說你活著？

    他說我怎麽了？

    查爾斯說好了，活著就好。

    波曆說回頭我有話跟你們說。現在我還有別的事。

    他走進了我現在工作的蜜蜂樓。

    他剛走進他和洛麗塔的實驗室，伊莎貝拉就跟了進來。

    她說你怎麽了？

    他說我怎麽了？你是說我臉上？我摔了一跤，碰破點皮。

    她說你要到醫院去消毒包紮一下的。我們這裏到處都是病毒。

    說完她也就走了。

    波曆走到圓湖東岸，走進了彼得工作的b1樓。他去過他的房間。他是一個人占著一個房間的，裏麵有好幾個電腦，好幾個服務器。

    他敲了幾下彼得房間的門，旁邊一位女士走過，她說找彼得？他說是的。她說今天他沒有來。

    他回到了廢棄廠區的小房子裏。幾個孩子都起床了。他一進去，他們就奔了過來，抱住了他，先是薇薇安，然後是埃粒米和歐文。他一個一個地把他們抱起來親著。

    三個孩子，跟他和洛麗塔一路下山，三個堅強的孩子。這一路他們是自己走下來的。直到走出山洞，他和洛麗塔才把他們抱了起來。

    放下孩子們後，他蹲在他們麵前，看著他們。他說我叫波曆。你們就叫我波曆吧。

    埃粒米看著他，說波曆。見到我媽媽嗎？

    薇薇安也說波曆。我媽媽在哪裏？

    他仰起頭看著屋頂那盞掛在電線上的昏暗的燈。埃粒米說媽媽在上麵？

    他轉過頭去，用袖子抹了一下臉。他再也忍不住了。其實他抬起頭來就是為了避免眼淚流在孩子們麵前。其實他真的不想去想娜拉和佐衣，可是他在她們的女兒們麵前，他最後的勇氣也崩潰了。

    他又抱住了她們倆。他說對的，你們的媽媽在上麵。她們比這盞燈亮多了。她們是最亮的星星。

    他忽然想起，她們生活在這裏，隻見過星光，從來也沒有見過星星。

    童城說是的，你們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一個聲音說你說誰呢？

    是洛麗塔。她噴噴香香噴噴地走了進來。

    那不是人的香味，是食物的香味。

    孩子畢竟是孩子，他們都轉身向洛麗塔奔去。歐文叫著媽媽，埃粒米叫著雞，薇薇安叫著雞翅。

    大家都知道和熟悉條件反射。條件反射真的很靈。他的肚子忽然就叫了起來，叫得很響。響得他臉都紅了。可是沒有人注意他。因為所有的肚子都在響。

    他這才想起，一天一夜了，而且是高強度的一天一夜。他根本沒顧得上吃飯，連吃東西的念頭也沒有轉過。從昨天中午到今天下午，他竟然沒有想到吃的問題。

    他都餓壞了，孩子們就更不用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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