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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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間,夜風一行人到達了一個名叫石坑村的小村落。村子座落在廬雲山下,那起伏的山巒連綿數千裏,一眼望不到頭。
“公子,我們已經進入廬雲山脈了。翻過下一座山頭,再走一百裏,我們就能到達廬州境內。”
山穀內,停著三輛馬車。拉車的幾匹馬已卸下,此刻正悠閑地在草地上啃著向陽山坡上還未枯黃的嫩綠的青草。
一張軟墊鋪在草地上,小石子扶夜風坐了下來。他看著夜風疲憊的眼神,心中溢滿心疼。
連續數時辰趕路,跋山涉水,一路顛簸,正常人都頗有些吃力,何況是自小體弱疾病纏身的殿下?
“公子,喝點水吧。”他燒好水,泡好茶,遞到夜風手上。
夜風接過茶杯,輕啜一口。
茶是好茶,聞著清香沁人,可是喝在嘴裏,他卻滿嘴苦味。
他微微蹙了蹙眉。
“怎麽了?公子。”一直小心侍侯著他的小石子心中一驚,以為茶水出了問題。
“沒事。”夜風又喝了一口,便放下茶杯。
小石頭又將煮好的肉粥端了來。
肉粥由精白大米熬製而成,裏麵加了剁碎的肉末,聞起來依舊香味濃鬱。平時夜風能吃上一碗,可是此刻,他隻吃了兩口,就不吃了。
實在是太苦了。
“公子,你再吃點吧。”小石頭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近日,公子的胃口似乎越來越差,連日來飯量越來越少,以前還能吃個一碗米飯或肉粥,現在卻連半碗都不到。
“真的吃不下了。”夜風搖了搖頭。
其實他並不感到餓。這些天來,不知為何,所有入口的東西聞起來正常,可吃到嘴裏卻都是苦味。
司空響見狀,心中暗自憂慮。
殿下是一天比一天清減了,再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楚雄,這兩日加強戒備。”夜風吩咐,“我們可能已經被人盯上了。”
楚雄點頭,“暗探剛傳來消息,說離我們身後二十裏左右,一直跟著一支鏢隊,那些人行動有序,個個配帶刀劍,長得高大精悍,顯然是經過嚴格訓練的武士。隻是不知殿下如何得知?”
“出平州城時,我就感覺有異。”夜風蹙眉,“那守門士兵隻收了你的銀子,卻沒有查看我們的路引。另外,我們坐在馬車裏,車門緊閉,馬車被遮得嚴嚴實實,他也沒有推開車門往裏看一眼。這些跡象說明,那守衛是知道我們的身份的,所以下意識的並不查驗。”
“不錯。”司空響眼露欣賞,“公子觀察入微,善於從細小處發現端倪,楚雄,你要學的還有很多。”
楚雄又是欽佩又是慚愧:“先生說得是。”
每次和這兩人待一起,他的智商總會被吊打,他也常常會生出他自己是個傻瓜的錯覺。
“我估計他們會在廬州境內動手。”司空響一邊吃著熱過的幹糧,一邊說道,“辰王還是有所顧忌的。殿下若在他的封地上出了事,他也難向天下人交待。”
“我立刻傳信,讓廬州官府盡快派人來接應。”楚雄心中立刻有了主意。
“廬州太守盧義全是我們的人,但廬州知府錢貴卻是辰王的人。”司空響瞥了一眼楚雄,“你要讓錢貴知道殿下的行蹤麽?”
楚雄臉色一僵,氣惱道:“差點忘了這個錢貴!看來官府是不能驚動了。那我通過暗線直接和盧義全聯係。另外,我哥也在西林縣,我會通知他提前做好準備。”
“行,聯絡這方麵的事交給你。”司空響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幹糧碎屑,眸中閃過一抹冷光,“我待會在這山穀裏布個迷蹤陣,讓這些家夥好好玩玩。”
“這些事你們看著安排就好。”說了幾句,夜風就感到很是困倦,背靠著一棵粗壯的大樹閉目養神。
他這些天感到身體越發沉重,常常感到疲乏不堪。然而擔心一眾下屬擔憂,他什麽也沒有說。
他心中暗暗苦笑。
也就出來三個月,身體就像是經曆過重重磨難似的不堪重負。這具破敗的身體,除了苟延殘喘,還能幹什麽呢?
………………
這兩天金雞鎮發生了一件大事。
有病患家屬狀告如意堂的大夫李傑明,用藥時以次充好,延誤患者病情,致使患者病情惡化,生生被其治死。
不久之後,官府又挖出更多的秘密。這個李傑明是藥童出身,跟著個大夫學了幾年醫術,卻未順利出師,也未通過太醫院考試,更未拿到啟國大夫行醫執照。但因他是東家陳榮斌的小舅子,因著這層關係進了如意堂,還堂而皇之地當起了坐堂大夫。經他手看過的病人,不少人小病成大病,大病成重病,重病拖到後麵,不治身亡。經官府初步查證,被李傑明治死的病人,就達五人之多。
不僅如此,他負責如意堂的藥材采購,從中收受回扣,低價買進,高價賣出,賺取巨額差價。賺來的錢,幾乎都進了他自己的腰包。他利用手中的權力,中飽私囊,僅這一項每年就貪了六千多兩銀子。
聽說他那個姐夫得知真相後,當場呆若木雞。
陳榮斌怎麽也想不到,這個口口聲聲說是自己人,心心念念以如意堂利益為先,一心為他賺錢的小舅子,居然將他坑得這麽慘。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作為東家,他因包庇縱容罪犯,同樣犯下罪行,一並被官府抓走了。
很快,如意堂就被官府查封,所有的資產都被官府沒收。李傑明因犯故意殺人罪,被判了秋後問斬。而陳榮斌,因包庇罪,被杖責二十,判流放。
據說審訊判決那天,西林縣縣衙人山人海。人人對李傑明憤恨唾罵。也有人想到那被李傑明誣陷的孫覓行,感慨萬分。
“這人啊,真不能做壞事。人在做,天在看。你看這個李傑明,就是例子。”
“陳榮斌一直護著那黑心的李傑明,對仁心仁術的孫大夫卻一直打壓。後麵還相信李傑明,逼走了孫大夫。想必他現在腸子都悔青了。”
“明白人都明白,這如意堂其實主要就是靠孫大夫支撐著。沒有孫大夫,如意堂還會有那麽多病人願意去光顧嗎?”
“陳榮斌就是個傻的……”
判決一下,陳榮斌當場癱軟在地。
當衙役押著他到堂下行杖刑時,他一眼看到人群中觀看的孫覓行。
十年前,孫覓行一家逃荒,流落到金雞鎮。當時全家人窮困潦倒,一個孩子差點餓死,是陳榮斌接濟了他們。從此,孫覓行視陳榮斌為恩人。孫覓行醫術高明,漸漸名聲遠揚。當時西林縣甚至是廬州府城都有不少醫館請他去坐堂,他都婉拒了,一心窩在這金雞鎮,隻為幫陳榮斌辦好如意堂。數年下來,孫覓行沒變,可沒想到陳榮斌卻變了。他不再是從前那個宅心仁厚的大夫,而是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
陳榮斌渾濁的眼中浮現出點點淚花,有愧疚、有悔恨、有遺憾。
他想起了兩人一起創辦如意堂時的情景。那時他雄心萬丈,說要把如意堂開成全鎮甚至是全縣最大的醫館,讓那些偏遠山區的窮苦人家能找得到大夫看得起疾病。他還記得孫覓行當時鄭重向他承諾:“東家,你放心大膽去做吧。你在哪,我就在哪。”
孫覓行遵守了承諾,可是他自己,卻違背了兩人最初的約定,親手推開了他。
“砰砰砰!”碗口般粗壯的木棒擊打在陳榮斌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觀刑的人都沉默著,孫覓行再也看不下去,悄悄地走了。
他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心裏空蕩蕩的。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前方出現一個纖細的身影,那獨特的清冷聲音響起:“孫大夫!”
他抬頭,看到了正微笑著看向他的陸可兒,她的身邊,正停著一輛馬車。
“我去鎮上你家找你,可你家人說,你到縣裏來了。”陸可兒語氣有些埋怨,“剛才叫了你好幾聲,你都沒反應。我隻好趕到你前頭堵你了。”
她那雙熠熠生輝的丹鳳眼含著笑意,似乎蘊藏著安慰和鼓勵,那一刻,他忽然覺得沒什麽好在意,好難過的了。
“找我這個老頭子有什麽事?”
“啊,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陸可兒笑道。
“什麽好消息?”
“知道懸壺閣麽?我技術入股,成為它其中一個老板了。”
“老板?”
“就是東家。我現在是懸壺閣的二東家。”
“啊,恭喜!”孫覓行真誠祝賀。
這確實是一個好消息。
“還有一個消息,想不想聽?”
“說來聽聽。”
“作為二東家,我和大東家商量過,準備正式聘請你成為我們懸壺閣的首席坐堂大夫。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這個……”其實他感到有點累,不想再當什麽坐堂大夫了。
“你先別急著拒絕。作為二東家,我是很為我們員工考慮的。我們公司,啊不,醫館,除了提供豐富的薪酬福利待遇外,我們還為每一名員工提供更加廣闊的發展平台、更快捷的晉升通道和更有利於提升自我的學習機會。”
陸可兒奇怪的說辭一套接著一套,但奇跡般的,孫覓行聽懂了個大概。
“有什麽學習機會?”想到陸可兒一身出神入化高超的醫術,孫覓行有些心動。
“我作為二東家,每十五天會到醫館坐診一天,為各類疑難雜症患者診治。其他大夫隻要願意,都可現場觀摩,可現場提問,可現場……”
“好,我願意!”
…………
夜風隻稍微休息了片刻,就重新坐進馬車,下令啟程。
白術的病情耽誤不得,即使他的身體再不舒服,他也隻得咬牙忍受。
一行人穿行在蜿蜒的山道上,直到深夜,眾人才找到一處背風的山穀安營紮寨。
熊熊的篝火燃起來,火紅的焰火照亮了人們有些緊張陰鬱的麵容,驅散了山中些許濕意和寒氣。
然而,夜風仍是冷得渾身顫抖。
他身上裹了兩層毛毯,仍是感到刺骨的寒冷。那寒冷似乎在體內凝結成了冰,將他體內奔流的血液一點點凝固。
“公子,明天翻過腳下這座山,再走一段路,就是廬州的青山縣。過了青山縣,就是西林縣了。”小石子在暖手爐裏加了幾段紅紅的木炭,蓋好蓋子,合上封口,遞給夜風。
這暖手爐打造得十分精巧,夜風怕冷,一入秋,幾乎每天都帶在身邊。
“後麵跟著我們的人現在怎樣了?”夜風問道。
“他們應該已經走出迷蹤陣了。”司空響在他身邊坐下,撿起一根未燃的木棒挑了挑身前的篝火,使它燃燒得更旺一些,“可惜時間不夠,身邊的材料也不夠,否則,可以布下殺傷力更強的七煞陣,讓這些家夥將命留在陣裏。”
“我們的暗探一直在盯著他們。迷蹤陣隻困了他們一個時辰,現在他們正跟蹤著我們的痕跡一路追來,離我們大概還有八十裏路。他們中似乎有懂陣法和追蹤的高手。”楚雄道,“而且,我懷疑有兩支隊伍跟著我們,一支就是那支在後麵跟著我們的隊伍,還有一支在暗處。”
“這可有點麻煩。”司空響用手指捏了捏鼻梁,“被人暗中窺視的感覺,可不好。”
“更不好的是,他們還可能對我們用毒。”楚雄的臉色也很不好。
“早知如此,這次出京,就應該把高雨堂帶上。”司空響不無遺憾。
“公子確有此打算,可惜我們晚了一步,那高公子已跟著榮公子跑了。而我們為了保密,便未再和榮公子聯係,也未向他要人。”
夜風忽然說道:“先生,如果遇襲,我們分開來走,到西林縣匯合。”
司空響一驚:“公子是擔心……”
“先生,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夜風聲音平靜,“雖然我們明衛暗衛也帶了一些,但是對方是有備而來,他們目標是我。到時分開走,我們更容易脫困。先生,白術命在旦夕,還得靠先生一路辛勞,帶著他去求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