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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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他的身體早就千瘡百孔,損傷敗壞得厲害。
    能多活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賜。
    可是,所有的人都不敢在他麵前表露出一絲一毫的擔憂和害怕,就像他也不敢在其他人麵前表露出自己的麻木和厭棄那樣。
    他不隻是皇爺爺的孫子,父王的兒子,他還是這個國家的繼承人,是所有子民的希望。
    他不能退縮,也不敢退縮。
    可是,他真的很累。每天拖著疲憊的破壞的身軀苟延殘喘著,若不是知道他不能倒下,他真的真的很想就此睡去,再不醒來。
    就這樣睡去,挺好。
    他迷迷糊糊地想著,意識又抽離了身體,漸漸地沉入無邊的黑暗……
    …………
    懸壺閣。
    從白術身上收回銀針,高雨堂輕籲了一口長氣。
    “如何?”玉千璟問道。
    “師傅教的這套針法果然神奇。”高雨堂由衷欽佩,“有這套針法輔助,加之我的解藥,他身上的毒已基本控製住了。假以時日,便能清除。”
    “他什麽時侯能醒來?”
    “短則一兩天,長則三五天。”高雨堂端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了一口,解釋道,“第一次解這種毒,時間不大好精準把控。”
    玉千璟眸光瞥了眼白術,麵含憂色:“現在還沒有殿下消息麽?”
    高雨堂搖了搖頭,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榮木頭急得都上火了。這幾天幾乎沒合過眼。”
    “我這才知道,這幾年來,他一直追隨著殿下。可他居然還瞞著我……”玉千璟心中五味俱陳,複雜難言。
    “你別想太多。”高雨堂感受到了他心中的失落,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他沒告訴你,肯定有他的道理。”
    “什麽理由都不應該吧?”玉千璟有些氣惱,“我可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兄弟!”
    “想必這也是殿下的意思。”在政事方麵一向粗線條的高雨堂此刻卻透著幾分清醒,“我想他們是想保護你們玉家。”
    “保護?”玉千璟愣了。
    高雨堂看著這個平時在京城最喜歡和一批紈絝子弟花天酒地的玉麵公子,搖頭歎道:“你竟一點也不知道麽?這幾年,殿下過得很艱難。很多支持殿下的臣子都被鎮國公和辰王一派打壓。殿下之所以疏遠你們玉家,無非是為了保護你們。”
    玉千璟愣住了。
    “我爺爺常常出入太孫府,他都能察覺到一些,你居然會不知道?”
    玉千璟搖頭,神情茫然:“我爹說……”
    他頓住了。
    當年他的姑婆,也就是他爹的姑姑玉貴妃寵冠後宮,後來卻死得不明不白,連她唯一的兒子景王也不明不白地傷了腿,從此與皇位無緣。當今皇帝當年卻不追查,令他爹很是傷心失望,在家也頗有怨言,甚至因此頻頻惹今上不喜。他還以為殿下是怕與玉家走得太近惹禍上身所以才疏遠他們的,卻原來另有隱情……
    “我爺爺曾告訴我,表麵上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高雨堂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就像我們大夫看診,有些病症表麵上看一樣,可實際上病因卻大不相同,自然用藥也不一樣。”
    玉千璟隻覺心中鬱氣散去不少,看向高雨堂,哼道:“沒想到你這個呆子也會開解人。”
    高雨堂怒了:“早知你嘴這麽賤,我開解阿貓阿狗也不開解你!”
    玉千璟一笑,將手臂搭在他的肩頭,一副哥倆好的模樣:“我覺得吧,殿下可能沒事。”
    “那剛才還擔憂的人是誰?”
    “擔心是人之常情吧。”玉千璟正色道,“不知你有沒有發現,司先生雖然也擔憂操心,但並不慌亂,似乎仍是胸有成竹。”
    經他這麽一說,高雨堂也想起了什麽,說道,“我昨天好像聽到司先生在喃喃自語,說什麽紫微星入命宮,終將否極泰來……他說的是殿下吧?”
    玉千璟點頭:“一定是殿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高雨堂的思緒卻漸漸飄遠。
    爺爺知道殿下離京了麽?他一定很擔心殿下的身體吧?
    還記得兩年前,他偶然間得知殿下身中劇毒,而爺爺,從殿下出生起就在為殿下醫治。爺爺說,殿下的毒是從娘胎裏帶來的,後來又被人害過幾次,身體中的可不隻一種毒藥。還記得當時爺爺逼著他發誓,不可輕易將殿下的身體狀況泄露出去。
    似乎也就在那時,他才突然發現,一向對他疼愛有加、身體康健、精神矍鑠的爺爺居然如此衰老,原先灰白的頭發已經全白了,臉上的皺紋增添了無數條,就連一般挺直的背脊也是佝僂著,似乎老了十幾歲。
    從那時起,他開始癡迷於研究毒藥。
    他知道,爺爺為解殿下身體的毒已經殫精竭慮,過度操勞了。他隻恨自己不能幫上爺爺半分,為爺爺分憂解愁。
    隻希望,殿下真如司先生所言,能否極泰來。否則,最難過的,應該是爺爺吧?
    …………
    “陛下,您可要保重龍體呀。這世上,最關心太孫殿下的是您,同樣,最關心您的便是太孫殿下。若您身體有個什麽閃失,最難過的就是太孫殿下了。”禦書房內,大太監李福全正苦勸著坐在龍椅上的正安帝。
    他的麵前,正擺著一副碗筷,桌上幾盤禦膳房精心烹飪的菜肴幾乎未曾動過。
    “簫兒那一點消息也沒有,唉,朕哪吃得下啊?”
    李福全知道正安帝平時喜歡叫太孫的字。太孫字鳴簫,陛下打小就簫兒簫兒地喚他,很是親近。
    太孫剛出生時,生母就死了。景王殿下傷腿殘廢後又痛失愛妻,心神俱傷,很是消沉,根本無心照顧還在繈褓中的太孫。還是正安帝心有不忍,將孩子接到宮中,安排了幾個嬤嬤在生活上小心照料。等孩子稍大一點,就讓孩子跟在身邊,由自己親自教養。世人都說,太孫是由正安帝一手帶大的,這話一點也不為過。
    這祖孫倆,感情深厚,非旁人能比。
    想到私自出京的太孫,李福全心中更是感歎。
    太孫不但人長得好,而且天姿聰穎,英明果敢、才識過人,是皇儲的不二人選。隻是他的身體……
    這也是陛下對外千方百計隱瞞著太孫殿下身體真實狀況的原因吧。若是大臣們都知道真相,可以想象朝堂上會掀起怎樣的風波。
    唉,陛下英明一世,卻在涉及某些人時,也有如此意氣用事的時侯。從前是玉貴妃,如今是皇太孫。
    可作為一名太監,他隻能把所有翻滾的思緒吞回到肚子裏,麵上卻不顯露分毫。
    “陛下,榮大人求見。”門後,有禦前護衛稟道。
    “快傳!”
    太尉榮耀祖龍行虎步地走進來,大禮參拜:“臣榮耀祖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唉呀,榮愛卿,免禮!”正安帝急忙上前親自扶起他,焦急地問道,“有太孫的消息了麽?”
    “臣正是因此事來稟報陛下。”榮耀祖雙目炯炯,聲音沉穩,莫名地安撫了正安帝一顆浮躁不安的心。
    “這裏沒有外人,你盡管直言。”正安帝說道。
    榮耀祖明白了,這裏都是自己人。
    “陛下,太孫殿下身邊的第一謀士司空響司先生和臣時有書信往來。前不久,他曾致密信於臣,說將會和太孫殿下轉道廬州府西林縣後,再北上回京。按計劃,他們此刻應在西林縣境內,此事他也隻告訴了微臣一人。卻不料……”
    “卻不料什麽?”正安帝急切地追問。
    “卻不料,不知怎的他們泄露了蹤跡,在平州就遇到了殺手刺殺,所幸殿下無事。後來他們往西林縣方向前行,在廬州境內又遇到一次刺殺。這一次,太孫殿下卻未能全身而退。”榮耀祖頷首斂目,聲音仍是平穩如初。
    “未能全身而退是什麽意思?”正安帝的聲音卻微微顫抖。
    “陛下,這正是微臣要向陛下稟報之事。殿下遭刺客追殺,連人帶馬車衝下了萬丈深崖。”
    “什麽?”正安帝麵色如土,退後兩步,癱倒在華麗的座椅上。
    “不過,司先生發來密信,殿下應是有驚無險。”
    正安帝一口氣終於緩了過來。
    他慍怒地瞪著榮耀祖:“你一句話能不能不要分兩次說?”
    “司先生精通奇門遁甲之術。他說殿下無性命之憂,那殿下便一定無事。他還說,西林縣之行也許會為殿下還來生機。”榮耀祖的麵色依舊平靜。
    “生機?”正安帝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抹激動之色。
    “生機。”他又喃喃低語了一遍,胸腹間忽地泛起激蕩的波瀾,“對,司先生是個奇人。自他來到簫兒身邊後,每每遇到危險,簫兒都能逢凶化吉,安然度過。榮愛卿,這次一定也會。他說會給簫兒帶來生機,那是不是意味著……”
    他目光睨向榮耀祖,兩人默默地交換了一個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
    作為正安帝的心腹和最堅定的保皇派代表,榮耀祖自然是清楚皇太孫身體的秘密。
    他和正安帝想到一塊了。
    也許,皇太孫的身體會有機緣得到醫治。也許,那個活不過十八歲的詛咒會就此打破……
    “愛卿啊,多虧有你呀。司先生就是當年你引薦給朕的。有你擔保,朕才會將他安排進了太孫府。愛卿,若這次簫兒果真逢凶化吉否極泰來,朕要重重賞你!”
    榮耀祖急忙跪下:“臣不敢居功。這都是因為有陛下這位真龍天子在庇佑,這才使殿下能吉人天相、洪福齊天。”
    一番話說得正安帝龍心大悅,心情舒暢。
    一旁默默侍立著的李福全悄悄地瞥了眼榮耀祖,心中大為佩服。
    看吧,這才是當官的最高境界。
    太尉大人這幾年官運如此亨通不是沒有道理的。除了自己有幾分真本事外,這溜須拍馬的本領也是讓人望塵莫及啊。
    他哪知道,榮耀祖不全是奉承之言。
    其實這個司空響不是榮耀祖找來的,而是司空響本人主動找到他來的。
    他當時還隻是一名名不見經傳的六品帶刀侍衛,初見司空響時,還以為司空響是個騙吃騙喝的神棍。可沒想到幾次接觸下來,才發現此人是個具有經天緯地之才的奇人。更甚者,對方說自己能保護皇太孫。
    他後來被司空響說服了,這才利用能見到陛下的便利冒死向陛下引薦。
    現在看來,他賭對了。
    “那麽現在簫兒在西林縣?”正安帝問榮耀祖。
    “應該是的。”
    “什麽叫應該?”正安帝不解。
    “目前還未找到殿下。”榮耀祖解釋道,“但司先生夜觀星相,說殿下無性命之憂,應是已經被人救了。或許,這便是殿下的機緣,也未可知。”
    “司先生的才能朕不懷疑,隻是這畢竟……”
    “陛下放心,臣敢以性命擔保,司先生絕不會妄言。如今,司先生和廬州太守正派人暗中尋找殿下下落,相信很快就會有殿下的消息傳來。”
    正安帝站起身來,在禦書房內踱了幾步,問道:“可查出那些刺客的身份?”
    “是,查出來了。”榮耀祖遲疑片刻,回道,“是……辰王殿下的人。”
    “啪——”一隻晶瑩剔透的玉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好,好得很!”正安帝怒火中燒,怒道,“朕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機會,他卻不知收斂,不知悔改!還變本加厲地殘害自己的親侄兒!”
    他豁然轉身,問榮耀祖:“朕前兩日已下旨令他進京配合調查彈劾之事,他到底什麽時侯動身?”
    榮耀祖垂首答道:“辰王殿下的折子半個時辰前剛到內閣,微臣與兩位丞相已先行閱覽。殿下說……”
    “說什麽了?”
    “殿下說他偶染風寒,恐不宜立刻進京。說延緩幾日,待他病情穩定後再回京向陛下請罪!”
    “生病?怎會有這般湊巧之事?他身體好得很!他根本就是不服從朕的命令,拒絕來京!他這是抗旨!他眼中還有沒有朕?還有沒有王法?”正安帝氣得連連高聲怒罵,滿臉憤怒之色。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李福全急得跪在地上連聲苦勸。
    隨著年齡增長,皇帝近年來身體每況愈下,這若是氣出個好歹來,他們這些近侍奴才哪有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