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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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午時。
    就在清軍謀議之時,在真定城外的明軍大營外,孫傳庭和盧象升兩人正相對而立。
    孫傳庭還是如同以往一般,身穿魚鱗甲,頭戴明鐵盔,盔飾雲翅,頂綴紅纓,甲下穿著緋色的文官常服,大袖早已經是用臂縛綁纏了起來。
    他的精神和麵貌依舊,比起數年之前踏出京師之時沒有發生多少的變化。
    如果非要說有,那麽便是更加的銳氣迫人,顧盼之間皆顯著淩厲威勢。
    但是如今的盧象升,卻不再複昔日就任七省總理之時那般意氣風發。
    孫傳庭看著眼前的盧象升,饒是他的心性堅韌,但是亦不免為之動容。
    盧象升穿著一身的白袍,頭係白巾,他的父親在死在了返鄉的路上,正值父喪期間,又逢國事艱難。
    盧象升鬢發帶霜,盔甲之上多有傷痕,衣袍殘破,滿身的風塵,滿臉的疲憊。
    何曾有督天下援兵,持尚方劍之重臣應有的氣概。
    隻有一雙眼睛仍舊明亮,仍舊熾熱。
    陳望同樣罩袍束帶,跟著曹文詔、曹變蛟還有賀人龍三人,一起站在孫傳庭的身側。
    而盧象升的身側,大同總兵杜文煥,宣府總兵楊國柱、山西總兵虎大威三人依照著資曆地位站立著。
    宣府的總兵楊國柱頭戴著三旗月明盔,身穿著一身玄黑色的甲胄,外穿戰袍,袒露著右側的袖子,神色謙和,按刀而立。
    察覺到陳望的目光投來,楊國柱微微點了點頭,而後也轉過目光看向陳望,而後很快又收了回去。
    陳望同樣輕輕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而後將目光移向站在楊國柱身側一名頗為魁梧,蓄著一連絡腮胡,穿著一身銀白魚鱗甲的將校。
    那蓄著絡腮胡,膚色略黑的將校不是別人,正是時任山西總兵的虎大威。
    虎大威和猛如虎兩人都是蒙古人,崇禎初年兩人從塞外過來歸附明朝,他們的名字是當時延綏巡撫給二人改名時稱曰“猛虎二將”。
    虎大威從軍有功,累官至山西參將,後援剿陝西,代王忠為山西總兵。
    陳望看向虎大威的時候,虎大威的目光也正好投來。
    四目相對,虎大威微微咧嘴,露出了笑容,也算是見了禮。
    最後陳望的目光停留在了杜文煥的身上,他這隻蝴蝶扇動翅膀所引起的風暴,改變了很多的事情。
    原本應是大同總兵的王樸,如今因罪被降職無緣於大同的總兵官。
    大同的總兵落到了杜文煥的身上,不同於膽小無能的王樸。
    杜文煥雖然私德有虧,但是無論是指揮還是作戰都屬於一流,在軍中威望更是極高。
    杜文煥兩鎮延綏為總兵,屢敗入犯蒙古諸部,後加四川總兵,援成都平奢崇明叛建功諸多。
    哪怕解任多年,延綏鎮上下一眾將校軍兵聞聽杜文煥之名仍舊是極為尊崇。
    崇禎四年,神一元圍慶陽,杜文煥解其圍。
    禦史吳甡彈劾杜文煥麾下軍將有殺延川難民冒功者,給事中張承詔複彈劾之,杜文煥因此下獄褫職。
    這一次是從獄中放出,接任了大同鎮的總兵。
    曆史上的盧象升在十一月底,將近十二月時,麾下的兵馬隻剩下了五六千人。
    楊嗣昌幾番調兵,不斷的削弱盧象升麾下的軍力,就是為了讓盧象升不得出戰。
    盧象升和楊嗣昌兩人因為政見不同彼此爭鋒相對,盧象升斥責楊嗣昌“沮師養寇之罪”,楊嗣昌則逼盧盧象升對他用尚方寶劍,結果鬧了個不歡而散。
    前不久盧象升所統的一部分兵力被交給陳新甲,前去守護昌平皇陵。
    而後楊嗣昌由以大同有警為由,再度調走了盧象升麾下的大同軍,致使盧象升麾下的軍力極度的薄弱。
    但是現在,盧象升麾下卻仍然有八千多人,杜文煥仍然跟在盧象升的後方。
    大同同樣有警報傳來,兵部也確實下達了回防的消息,但是杜文煥並沒有如同王樸一樣帶領著大同鎮所有兵馬折返回援。
    而是命令另外兩營回援大同,自領本部正兵仍然跟隨著盧象升。
    陳望心中古怪,這個時候的楊嗣昌毫不留情的打壓著盧象升。
    楊國柱和虎大威兩人之所以跟隨,是因為奉著軍令,而杜文煥有了借口,卻不像王樸一樣趁機逃跑,反而是跟著盧象升一起深入虎穴,卻是有些不對。
    陳望雙目微凝,不著痕跡的觀察著站在不遠處的杜文煥。
    杜文煥身穿著將校甲,頭戴著明鐵盔,立於盧象升的之側。
    他的相貌中正,目光平和,不見多少的戾氣,不像是武將,倒像是鄉間普通的富家翁。
    對於杜文煥,陳望有些印象,但是並不熟悉,之所以記得一二也是因為杜鬆的緣故。
    杜文煥的資曆頗老,威望也高,比起曹文詔來說還要高上數分,隻是沒有曹文詔那般會做人。
    聽說以前傲氣十足,飛揚跋扈,但是眼下卻是不見半點傳說中的影子。
    陳望心中正思索著,站在不遠處的杜文煥似乎察覺到了一些東西,微微側目將目光投來。
    目光接觸之間,陳望的心中不由的向下一沉。
    不過杜文煥的目光僅僅是掃了一下,很快便又收了回去。
    陳望眉頭微蹙,也是收回了觀察著杜文煥的目光。
    不管杜文煥作何想法,現在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不需要跟隨著盧象升留駐真定,馬上他就要跟著孫傳庭拔營一路向北,向著保寧府的方向行進。
    清軍的主力在這個時候已經過了保寧,保寧府如今暫時是安全的,在保寧府根本遇不到清軍,北上保寧,可以得到一段時間短暫的安寧。
    隻是……
    陳望轉回目光,看向站在側前方的盧象升,心緒不由的向下沉去……
    ……
    孫傳庭凝視著站在身前的盧象升,一時間卻不知從何說起。
    “博雅兄願意分出部分軍糧已是難得,不必因為錢糧過少而介懷。”
    盧象升上前了一步,他看出了孫傳庭眼底的心思,不過他並沒有將此作為談話的切入點,而是真心實意的上前道謝。
    孫傳庭神色微動,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北方,而後忍不住輕歎了一聲。
    “我聽聞廟堂之上爭伐日烈,卻不想已經到了如此的地步。”
    孫傳庭心中冰寒,他隻知道盧象升和楊嗣昌不和,盧象升主戰,楊嗣昌主撫,兩人之間接連爆發過幾次衝突。
    本以為隻是朝堂之上的政見之爭,但是楊嗣昌竟然做到了這種地步。
    楊嗣昌手握兵權,事事掣肘,以切糧斷餉的手段迫使盧象升不得出戰。
    盧象升麾下軍隊已經缺糧饑餓數日,若是尋常軍伍早已經是激起了兵變。
    但是盧象升在軍中威望極高,當初盧象升就任宣大總督之際,宣大兩鎮大部分的軍兵食不果腹,朝不保夕,衣衫襤褸。
    是盧象升澄清了吏治,大興屯田,請來了糧餉,要來的衣衫,帶著他們不再如同往昔一樣苦難。
    缺糧斷餉期間,盧象升與軍士同甘共苦,數日之間甚至都未曾進食分毫,底下軍卒感懷於盧象升哪怕忍饑挨餓也未生出絲毫的怨言。
    盧象升的眼神微動,他的麵上並沒有什麽表情,但孫傳庭還是看到了盧象升了眼底深處的無奈。
    孫傳庭心中動容,思慮良久,還是忍不住道。
    “建奴勢大,甲堅而利刃,兵芒鋒利難以抵擋,邊軍虛弱日久,敢戰之兵本就珍惜,若是一戰敗亡,國朝恐有傾覆之險。”
    “建鬥……”
    孫傳庭的話沒有說完,因為他從盧象升的雙眸之中看到了答案。
    盧象升的目光平靜,恍若沉寂的古井一般。
    “我明白,我知道,我清楚……”
    盧象升的語氣平和,但是顫抖的手,還是顯出了他心中的波瀾。
    “建奴入寇,一路燒殺搶掠,蹂踐城縣,剽掠淫恣。”
    “我領兵出京師一路南下,沿路所見皆是滿目瘡痍,百姓被剖腹毀容,身首異處,暴屍於荒野,”
    “高陽城破,孫太傅以身殉城,我坐鎮保寧,卻無力相救。”
    “建奴擄我百姓,毀我城池,殺我子民,致我族類離散,流亡為奴隸,遍布直隸!”
    盧象升握緊了雙拳,直視著孫傳庭,原本的平和之色已經蕩然無存,他的眼眸之中滿是怒火。
    高陽城被圍,他卻什麽都做不了,致仕重臣孫承宗領家人守衛高陽孤城,最終城破被擒,自縊而死,他的五個兒子、六個孫子、兩個侄子、八個侄孫都戰死,孫家百餘人盡皆遇難,為國殉難。
    “此等血海深仇,國家恥辱,如何能夠容忍半分?!”
    “誠然建奴勢大,兵鋒銳利,但是建奴卻並非是不可戰勝!”
    怒火在盧象升的眼眸之中流轉,盧象升極力的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沉聲道。
    “建奴之所以入關,不是為了攻城略地,開疆拓土,而是為了掠奪錢糧,搶奪人口民力。”
    “建奴趁我朝內動蕩之際於遼東作亂得以壯大,蒙古因其汗亡而離散,建奴因此得以收攏蒙古諸部為戰。”
    “蒙古諸部向來是聞利而來,無利則退,戰意不堅,此番跟隨建奴南下,也不過隻是為了金銀財寶。”
    “而建奴與蒙古雖有異,但是此番南下目的卻是相同,同樣是為掠財而來,一旦傷亡過重,其軍不戰便退。”
    盧象升神色暗沉,沉聲道。
    “建奴人口稀少,丁口不過數十萬,戰兵不過數萬,所謂的十萬大軍其中多為蒙古、降丁,心思各異,外強中幹,隻需殺傷其軍主力數千,便可以使得其傷筋動骨,軍無戰意。”
    孫傳庭眉頭微蹙,盧象升所言雖然有理,但是如今局勢貿然出戰,兵敗的概率在八成之上。
    盧象升雖然號稱總督天下援兵,但是這個時候還跟隨在盧象升的麾下的軍兵,卻僅僅隻有八千人。
    除去其麾下的督標營天雄軍外,隻剩下了杜文煥,楊國柱、虎大威三名總兵麾下的正兵營。
    而根據這幾日的各地的探報,入寇的清軍人數有近十萬,如今盤踞在真定、河間兩府的也有四五萬之眾,兵力之間差距懸殊,贏麵實在太小……
    “我早已清楚其中利害,博雅兄勿需再言。”
    盧象升抱拳打斷了孫傳庭的動作,沉聲道。
    “我絕不會貿然出戰,保境安民也需先保全自身,我都清楚。”
    孫傳庭張了張嘴,終究是沒有再能夠說出勸說的話。
    盧象升已經將話說到了這種地步,他又能說什麽。
    盧象升並非是不知道,他全都清楚,隻是盧象升沒有辦法和楊嗣昌一樣,高高的坐在廟堂之上,坐視著普通的百姓流離失所,被擄掠為奴……
    是非公允難以說清,楊嗣昌和盧象升兩人之間的事情太過於複雜,這趟渾水他淌不了,他也管不了。
    分出七八日的軍糧給盧象升,已經是他最大的權限,和能夠做的最好事情了。
    從長遠看來,楊嗣昌似乎是對的,如今國家困頓,欲攘外則需先安內。
    否則兩線作戰,將校軍卒來回奔波,疲於奔命根本無力為戰,兩線開戰意味著分兵,意味著孱弱。
    而且如今國家的財政一年比一年更為嚴峻,朝廷是真沒有錢……
    內患流寇不除,國家不得安寧,流寇走到一地破壞一地,流寇走過的地方根本沒有辦法再收上稅來。
    若是建奴就撫,邊境暫時罷兵,便能專心解決國內憂患。
    屆時國內憂患除去,手握重權,除遼東弊病,合天下強軍,北伐複土,報仇雪恨,並非難事。
    但是……
    一路行來,昔日繁華的北直隸如今卻是處處一片凋零的景象。
    建奴燒殺搶掠,毀城屠戮,真定城周圍的鄉鎮皆是化作了丘墟,死者相枕,暴屍於荒野,到處都是煉獄一般的景象。
    眼見著這樣的景象,又如何能夠聽任建奴這樣的肆無忌怛。
    誠如盧象升所言,建奴所為是金銀錢財,他們無法接受大量的傷亡,一旦傷亡快要到達臨界值時,他們就會主動撤離關外。
    “保重。”
    孫傳庭輕輕抱拳,心中萬般的思緒最終都隻是化作了一聲歎息。
    盧象升微微躬身,垂下了頭,同樣抱拳回禮,他知道孫傳庭的一切都是真心實意的為他考量,為了國家的考量。
    馬嘶聲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至今而來,打斷了眾人的之間沉悶的氣氛。
    “建奴主力轉道向南,經由真定府東北武強、武邑、衡水一線向南快速挺進!”
    “建奴前鋒已過沱水,冀州、棗強、新河、南宮等八縣告急!”
    ……
    《明史·列傳一百四十九·盧象升傳》:
    “軍中嚐絕三日餉,象升亦水漿不入口,以是得將士心,戰輒有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