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章:縫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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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輕飄飄的紙張,在崇禎的手中卻是顯得沉重不堪。
崇禎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文書,他緩緩閉上了眼睛,神色痛苦不堪。
他最不想見到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殿宇之中,一眾大臣皆是垂首不語,沉默相對。
他的麵色蒼白、身形瘦弱,甚至難以支撐其身上的龍袍。
整個國家的重擔壓在他的肩膀之上,更是讓他難以喘過氣來。
崇禎重新睜開了雙眼。
視野之中,是熟悉的殿宇。
十數年的時光,並沒有讓這些殿宇發生什麽改變。
自成祖遷都以來,數百年來,一直如此。
但是熟悉的場景,並沒有給崇禎帶來絲毫的安全感。
殿宇之外,冰冷的雨柱漫天飛舞,猶如千萬道銀針飛射而下。
雨勢急驟,聲音越發的慷慨激越。
凜冽狂暴的寒風卷著沙土,從京師內的各個坊市之間呼嘯而過。
浩蕩的風吼聲在殿宇之外響徹。
無垠的陰雲幾乎遮蔽整個京師的上空。
蒼穹之上沒有絲毫光亮能夠透漏而出。
殿外的天色昏暗的可怕。
明明現在還是午時,但是天色卻黯淡的如同夜晚一般。
伸手,竟難見五指。
宮人們從殿外走來,點亮了殿中的燈燭,關閉了四周的門窗。
隨著燈火逐漸停止搖曳,萬般的聲響也被隔絕在殿外。
也讓崇禎原本煩亂的心緒終於是平靜了些許。
不過崇禎仍舊還是沒有能夠重新振作起來。
崇禎放下了手中的文書,輕搖了一下頭,苦笑道。
“天災連綿、山河動蕩,群臣懷等夷之誌,天下……有去就之心……”
崇禎的聲音不大,但是殿內的群臣卻是聽的清清楚楚。
眾人的神色隨著崇禎的言語皆是一變。
周延儒渾身一顫,崇禎所說的話,逼著他沒有辦法再繼續去坐下去了。
“天下板蕩,值此外患內憂之際,難免有意欲窺竊神器者,但是上下臣工仍是忠心為國者多。”
周延儒跪在地上,勸慰道。
以首輔之尊,君前奏對,他也是不需要跪的。
但是此時卻是已經到不跪不行的地步了。
崇禎所說的等夷之誌,說的是臣下有僭越朝廷之心,即奪權篡位之野心。
崇禎這句話說的是誰,周延儒的心中清楚。
朝廷此前下令漢中鎮兵北上馳援西安,漢中鎮下的兵馬卻是言稱多日未發糧餉,軍兵怨氣深重,不肯調動。
哪怕說隻要抵達西安,即刻發放糧餉,也是不為所動。
說是一定要看到餉銀才肯調動。
周延儒心中長歎了一聲,陳望倒是給了他出了一個難題。
他突然感覺,前不久從陳望手下那裏收到的一萬兩黃金,突然有些燙手了。
“平賊將軍多年以來忠心耿耿,追剿流寇轉鬥建奴,舍生忘死,足以見其心。”
“國家為援助鬆錦,耗資巨大,關內諸鎮因此欠餉益眾。”
“漢中鎮定兵額一萬三千四百人,臣查閱檔案,查的除漢中鎮立時足額發放糧餉,此後便與日俱減,至今年年初起始,糧餉發放每季僅發七千兵馬之糧餉,缺額近半……”
周延儒斟酌著用詞,為陳望辯解道。
不僅是為了陳望呈遞上來的一萬兩黃金,還因為陳望如今是關內諸鎮軍勢最強者,必須籠絡。
對於崇禎所說的話,周延儒並不這麽認為。
依照陳望此前的行為來看,應當沒有不臣之心。
勤王之役,麵對寇邊清軍,諸鎮兵馬紛紛走避。
而陳望卻是迎難而上,麾下三千精兵折損近半,血戰而歸。
而後進剿,也是盡心盡力。
與關內諸鎮不同,漢中鎮有多少的兵額便有多少的兵,陳望並沒有去吃空餉。
這是各地州縣報上來的情況。
河南巡撫高名衡,鄖陽撫治袁既鹹都檢閱過漢中鎮的兵馬。
校場檢閱之時,漢中鎮兵每一營都接近滿編,而且絕非是像其餘營鎮一般,為了騙取軍餉東拚西湊找尋青皮乞丐濫竽充數。
七千兵馬的糧餉來養一萬三千多人,因為糧餉短缺的問題不肯調動也是正常。
“此事暫且不提,但是湖廣那邊,前腳剛剛傳詔命鄖陽撫治袁繼鹹率周遇懋與湖廣六營前往武昌協剿張獻忠。”
“後腳鄖陽地方便發生了民變,鄖陽山區的山民們與當地的衛軍發生衝突,進犯州縣。”
崇禎一手握緊了拳頭,兩外一隻手按在禦座的扶手之上,寒聲道。
“這天下之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崇禎的眼神宛若鋼刀一般,直直的刺向周延儒。
周延儒心中生冷,不由驚懼。
“陳望外飾溫恭之貌,內懷虎狼之心。”
如果說漢中鎮兵不願北上真是因為拖欠糧餉太久,還能夠勉強說得過去。
那他這邊剛要調動湖廣六營,鄖陽那邊就突然毫無征兆的爆發了民變,這怎麽能夠說得過去?!
“王莽……謙恭未篡時……”
崇禎的話很重。
重到整個殿宇之中,在崇禎的話音落下之後,一瞬之間落針可聞。
這一刻不僅是周延儒跪在了地上,殿宇之中一眾朝臣全都跪在了地上。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周延儒深吸了一口氣,他抬起了頭,目視著崇禎,鄭重道。
“王莽篡漢之前確實謙恭非常,大奸似忠,然周公昔日一心為國,也被當做篡權之人。”
久經宦海多年,誰的錢能拿,誰的錢不能拿,周延儒自然知曉。
陳望的錢,周延儒之所以敢拿,也是心中有數。
皇帝下詔召周延儒入京,周延儒在來的路上,便已經是打好了腹稿,了解了多方的消息。
陳望的情況,周延儒早已經是大致了解。
彈劾陳望的奏疏,無外乎就是巧取豪奪田地礦產,把守關隘設卡收稅,倒賣軍資糧草之類。
但是這些事情不僅僅是陳望在做,其餘營鎮的營將也做。
九邊的營將哪個的底下幹淨,哪個底下又真能經得住徹查?
就是前不久戰死疆場的曹文詔,當初在遼東、大同的時候,也有不少灰色的產業。
劉肇基和楊國柱就更不用提了,家丁軍將可都是要用銀錢去喂的。
就是家丁軍將不需要銀錢,那軍械盔甲可都是需要實打實的銀錢啊。
“若是陳望真有窺竊神器之心,鳳陽之時隻需按兵不動,便可致使進剿諸鎮覆滅。”
周延儒神色凝重,沉聲道。
若陳望真有反誌,鳳陽之戰隻需坐看孫傳庭兵敗。
當時孫傳庭麾下,已是援剿最後的兵馬。
孫傳庭若是死在鳳陽,萬民軍順江而下,頃刻之間便可席卷江南。
江南一失,漕運為反賊所控,糧船不能運抵北方,國破便隻在旦夕之間。
況且國家財政本就困難,江南賦稅重地,再為反賊所奪,無疑是雪上加霜。
而且,就算陳望真有反誌。
也不能將這件事放到明麵之上來說。
朝堂之上人多眼雜,隻需要花費足夠的銀錢,便足以買到任何的消息。
紫禁城內有內官兜售消息,也有朝臣肯賣消息。
無論陳望是否真有反意,得知崇禎今日所說的話語,無疑都會使得事情更加糟糕。
朝廷對於左良玉尚且沒有什麽辦法。
陳望手中所控兵馬遠勝左良玉數倍。
對於陳望,朝廷自然也同樣沒有任何辦法。
如今已經不再是開始一任督師,一任巡撫便可以節製數鎮兵馬的時節了。
武將的權勢和地位,隨著戰爭的持續與日俱增。
陳望和左良玉正是當初進剿之時招募降兵作為戰力是潛規則,沒有放到台麵上來。
但是這也是各方默許的成果。
因為招募而來的降兵,投降而來的流寇們,不占兵額,就不需要發餉。
各鎮的營將招募降兵充實戰力,也是為了對抗流寇。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沒錢而惹出來的禍事。
現在,正是反噬的時候。
陳望、左良玉兩人掌控多營兵馬,朝廷對於他們的控製力越發的薄弱。
已經不再是一封調令,一樁命令,便能夠解決的事情了。
朝廷雖有大義之名,但是一個處理不好,激起兵變……
沒有人敢負這個責任……
“與人善言,暖於布帛,傷人以言,深於矛戟。”
周延儒暗自搖頭,勸說道。
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
崇禎這句話,或許會在不久之後激起更大的反噬。
不過對於崇禎的憤怒,周延儒也能夠理解。
國家疲敝,連番兵敗,已至危急存亡之秋。
周延儒心中歎息,如今時局讓人絕望。
越是了解便越是讓他憂心仲仲。
周延儒想起了他請倪元璐出任官職之時,倪元璐婉拒後的回信。
信上有一句話,讓周延儒記憶深刻。
若在今日,滅灶更然,先須措薪鑽火。
即如一日見上,為上言者。
一及寬政,上必先責之足用。
一及宥過,上必先責之致功。
足用致功,非一日可副之責。
而天下之以寬政宥過望老先生者,似不可須臾而待也。
現在他麵臨的情況是灶膛的火已經完全熄滅了,想重新燃起灶火,那就得鑽木取火。
寬政即減免賦稅,但是皇帝會問減免賦稅,糧餉如何而來。
宥過則是暫緩寬容,但是皇帝現在需要的是平寇蕩奴,整頓國家。
無論是稅賦的問題,還是平寇蕩奴都並非是一時之功能夠解決的。
如今天下疲弊,都希望著他作為首輔能夠寬政宥過,讓天下能夠有喘息的機會。
但是實際的情況,周延儒怎麽可能做到。
周延儒心中歎息,崇禎對於他的信重,對於他的恩遇,他實在是難以回報。
他清楚自己的能力,清楚自己的才學。
若是太平盛世,他有信心勝任首輔之職,治世經國。
但是現在是兵荒馬亂時節,大明國勢越發衰微,亡國之象已現。
周延儒沒有信心來處理眼下的情況,也沒有能力來收拾如今的亂局。
隻是……
周延儒沒有選擇。
複社眾人強推著他來到京師,天子親自下詔召他上京。
實在是不得不從啊……
現如今,他也隻能是盡力縫補。
崇禎麵色變幻,也是自知失言。
他本不應該在眾臣麵前如此言語。
隻是他對於陳望,一直以來都信任有加。
但是陳望現在卻在做背叛他的事情。
袁崇煥如此,熊文燦如此……
崇禎眼神陰冷,不好的回憶再度湧上他的心頭。
他低下了頭,強行壓抑著心中不斷翻騰的怒火。
崇禎的異樣,自然是被周延儒盡收眼底。
殿內的氣氛越發不對,周延儒也在適時轉移了話題。
“如今最為急切之事,當屬邳州之戰。”
“萬賊軍雲集重兵,自南北兩路並進,意欲切斷漕運,覆滅我援剿之軍。”、
周延儒站起了身來,鄭重道。
“正因為如此,所以其內陸防備空虛。”
“河南民變雖然沸沸揚揚,然而卻不及邳州之戰多矣。”
“可急檄平賊將軍陳望,領河南諸鎮,進圍鳳、徐等地,行圍魏而救趙之事。”
“前些時日,已經籌措足夠軍餉運往南方,糧餉一到,便再無退讓之藉口。”
崇禎微微頷首,緊蹙的眉頭終於的鬆開了一些。
“隻是遠水難救近火,自開封府至鳳陽、徐州兩地甚遠,萬賊軍之威脅卻迫在眉睫。”
周延儒心中早有腹稿,當下道。
“陛下所言,微臣也有考量。”
“昔日開封之圍,為守開封,曾編練社兵,因此得以守住開封。”
所謂的社兵,在座的眾臣有許多是不知曉的。
但是崇禎卻是知曉社兵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開封社兵的什麽樣的性質,發揮了怎麽樣的作用,他也是有所耳聞。
“元輔所言真如醍醐灌頂,我卻是沒有想到這樣的辦法。”
崇禎的臉上終於是有了一絲血色。
“國事繁重,陛下政務繁忙,有所遺漏實屬正常。”
周延儒輕描淡寫,正聲道。
“我等為人臣子,自然為君分憂。”
“值此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
“不僅開封、邳州可以如此,其餘州縣也可以依照此例募集社兵。”
崇禎的神色好了許多,周延儒的話語,也讓一直以來不知所措的崇禎有了一種找到主心骨的感覺。
“盡依元輔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