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土地公公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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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團灰白色煙氣從地下升上來,這次裏麵不再是空蕩蕩,而是藏了個三尺高的小老頭。
小老頭杵著一根拐杖,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在滴溜溜快速轉圈。
像是一根鑽頭,從地下鑽了出來。
鑽出地麵後,他便減緩速度,最終徹底穩住身形。
稍微站穩,白胡子老頭立即和關將軍一樣,朝著青鬆道童......更準確地說,是向青鬆道童手中“如朕親臨”紫金牌五體投地。
態度恭敬得像是兒子見到了老子。
青鬆道童右手一翻,盤子大、手掌厚的令牌就消失不見。
他上下打量一番小老頭,冷笑連連,“連衣服都換了,難怪.....”
關將軍抬頭看向小老頭,就見他的打扮和之前“沙丘國丞相”十分相似。
也是以豹皮為裙,圍在身上,斜著露出半個幹癟胸膛。
他是大蜀騎都尉,大蜀在大秦官方被稱作“西蜀”,而位於流沙河東邊還有個蜀國,叫“東蜀”。
東蜀和西蜀都是當年南瞻中華“古蜀地”的貴族後裔,奉秦皇之命,帶著戰車和黎民,萬裏遷徙,來到西方開疆拓土建立。
按理說東蜀在流沙河以東,更接近中華上國,文明教化要勝過他們“西蜀”。
可堂堂文慧館大學士,竟換上了沙蠻的服飾,披發左衽,皈依了沙蠻?
這不僅僅是換一件衣服那麽簡單。
關將軍隱約明白了什麽。
果然,青鬆道童壓根不給小老頭辯解的機會,都沒讓他開口,直接下令道:“你將沙蠻羽藏在哪兒?趕緊將人交出來。”
“使臣大人明鑒,小神從未隱藏沙蠻羽。”土地鄒青偏頭看向關將軍腰部的卷軸,皺巴巴的老臉一派真誠,“沙蠻羽的影神圖,是小神親自繪製。
她在沙丘的消息,同樣是小神搜集並傳遞給靈官大人的,小神一心為大秦,從未忘記人皇陛下的恩情啊!”
關將軍下意識摸向插在腰帶上的畫卷,關於它來曆的疑惑,此時終於得到解答。
“一心為大秦......”青鬆道童依舊五尺身高,依舊是嬰兒肥的娃娃臉,可這會兒冷眸掃過土地神,連邊上的關將軍都感覺到讓人窒息的壓迫與冷肅。
“鄒青,送出影神圖之前,你或許還有一分自己依舊是大秦臣子、要為人皇服務的念頭。
貧道估摸著,那時你依舊峨冠博帶,身穿我大秦學士袍。”
土地神鄒青老臉抽動幾下,把腦袋埋得更低。
青鬆道童掃視沙蠻羽搭建的神祠,冷笑道:“沙蠻羽供奉了天帝,供奉了道祖,供奉了西方佛祖,可吃掉貢品、吸收沙蠻香火的,卻是你。
既然享受了沙蠻的香火,自然承擔了庇護沙蠻的神職。
結果你背叛了沙蠻。
當日,貧道夜觀星象,隱約察覺沙丘國異象,立即遣靈官找你索取沙丘國信息,你毫不猶豫地賣了沙蠻羽。
在賣掉她之後,你應該很快遭受了香火反噬,甚至連沙蠻龍脈,都向你發出憤怒的咆哮。
那時,你便開始明白,自己已經和‘沙丘國’建立起榮損相依的關係。
神道乃人道附庸。
你受損,沙丘國毫無影響,可沙丘國若國運衰亡,接受沙丘國香火的你,必遭重創。
吃的香火越多,聯係越緊密,反噬越重。
連剛才召喚你出來的那團煙氣中,都有掩藏不了的香火味,可見你有多貪,完全不辯因果與源頭,昏頭昏腦,來者不拒、大口嚼吃。”
最初他並沒親自來沙丘的計劃。
有土地神暗中盯著,別說關虎臣有千裏眼,哪怕安排普通將軍過來,大概也萬無一失。
可沙蠻羽恁是跑了。
不是關虎臣有問題,便是土地神有變。
等來到沙丘,親自觀望沙丘國的星象、風水與龍脈,青鬆道童才恍然大悟。
先前他嘲笑蠻夷聖人不是聖人,因為天眷在中華,蠻夷不得天眷,即便有天生聖人出世,也成長不起來。
其實他還有一句話沒說:自助者天助。
天眷可以靠努力掙到。
沙蠻羽和沙丘國,此時已有幾分天眷。
諸事順利,遇難成祥,便是天眷。
連受大秦敕封的土地神,都在關鍵時刻頓悟“天機”,以中華學士的高貴身份暗中投了蠻夷,棄文服換蠻裝,這不是天眷是什麽?
若非他手持人皇令,相當於人皇親自壓製,幾乎讓沙蠻羽和沙丘國躲過這一劫。
可再大的天眷,還能比人皇的天眷更大、更濃?
中華人皇就是半個天,人皇意誌強於天意!
“大人明鑒,小神自從來到西沙土地,已有三百載,過去三百年無一日吃過飽飯。沙蠻壓根不供奉土地神,更無土地廟。
小神饑無食,渴無漿,且無片瓦遮身,風吹日曬,酷暑寒冬,隻能硬熬。
有時遇到妄為的妖精,還被強行喚去,被驅使著做奴仆的工作,打柴生火、推磨拉車,比小神做凡人時的佃農都苦。
沙蠻羽建立神祠,並非隻祭祀道祖、天帝和佛祖。
她不會寫字,口述了祭文,明說禮敬天地、供奉正神。
也就是說,她向所有天地正神開放了犧牲。
小神也沒偷竊上道祖、天帝的供奉。
小神本就在享受香火的正神之列,隻是胃口稍大些而已。”
饑餓太久,胃口稍大,把香火全吞了,這很合理。
可解釋胃口大隻是開始,關鍵是“背叛大秦,包庇沙蠻羽”。
老土地糾結片刻,還是老實承認,道:“大人不愧是正陽宮得道高人,一眼看出小神的問題。
小神活著時,也聽過‘香火有毒’的說法。
可直到親自嚐試,才明白香火的好和毒。
小神曾在東蜀國位極人臣,在大秦文慧館法家學院履職三年,見識過人間繁華,享受過香車美人、稀世佳肴。
可與香火比,美人如枯骨,香車似刑具,佳肴成糞土。
而香火有多美味,就有多歹毒。
小神奉敕成神,足有三百載,享受沙蠻香火也不過區區三年。
三百載的苦修,也抵不過三年香火造成的反噬。
完全承受不住,反抗不能。”
老土地神色複雜歎息一聲,又趕忙表忠誠,道:“但大人也著實冤枉了小神,小神真沒有故意隱藏沙蠻羽,因為,因為......”
他吞吞吐吐,一直吐不出來。
青鬆道童越是好奇,越發不耐,喝道:“人皇令在此,你還敢耍奸!大秦封你為神,你才是土地神。
這裏再是苦寒,還能比無盡輪回更苦,比冥府十八層地獄的酷刑還苦?
人皇能一言免去你的輪回與地府刑罰,也能一言讓你萬劫不複。
如果連這你都敢忘記,小道可以幫你恢複一下記憶。”
他沒再次掏出人皇令,卻激活了“人皇使臣”的權能。
神識毫無障礙地進入土地神體內,瞬間控製核心處的“西沙辛末號”土地符籙。
“道長爺爺饒命!小神......不,小臣,小人......奴才,奴才是大秦的奴才,人皇陛下的恩情永遠還不完。”土地神淒厲慘嚎,連連磕頭。
“看來貧道的記憶恢複術果真有效。”青鬆道童笑道。
“有效,十分有效,道長爺爺神通廣大、法力高強,奴才完全想起來了,也徹底明悟了。”土地神嘴巴苦得像是在嚼糞。
“奴才沒隱藏沙蠻羽,是因為完全沒必要。就憑沙丘上那群沒用的西蜀蠻子,壓根抓不到她,反而被她耍得團團轉。”
邊上吃瓜看戲的關將軍怒了。
他爬起身,指著老土地罵道:“混賬,你說誰是蠻子?我大蜀國君乃皇親國戚,你東蜀人才是蠻夷。”
土地神鄒青抬頭看了他一眼,又悄悄瞥青鬆道童,最終嘴唇蠕動幾下,沒說話。
青鬆道童也沒說什麽。
東蜀與西蜀本來就相互不待見。
當年人皇將他們安排在流沙河兩岸,壓根沒指望他們和睦。
西蜀王族李家和東蜀王族巴氏,在古蜀地時是千百年的宿敵,血仇濃黑,怎麽和睦?
怎麽敢和睦?
“小道先前曾觀星測算,沙蠻羽的命星雖閃爍不穩,跳脫之意明顯,她很想離開沙丘,卻並沒成功,此時依舊在這片土地上。”青鬆道童道。
老土地怔了怔,回稟道:“奴才不懂觀星,但要說沙蠻羽離開沙丘的想法,奴才十分清楚明白。
她非是今日才有此念。
從奴才關注她和沙丘開始,她就沒掩飾離開沙蠻部落、去外麵尋仙訪道的念頭。
若非奴才暗中出大力,無論大人怎麽神算推演,都找不到她了。”
青鬆道童奇道:“你暗中出了什麽大力?”
土地神老臉上浮現一分得意、九分討好的笑容,道:“沙蠻羽心慕仙道,妄想成為朝遊北海暮蒼梧的大能,年幼時人弱力小,不敢獨自離家。
稍微長大,依舊畏懼外麵的山精野怪,故而時常動用巧舌,鼓動沙蠻勇士一同出去拜師學藝、成就真仙。
好幾次差點讓她成功。
奴才本事不濟、神通微末,可扮演妖鬼鼓動風雲黑煙,嚇唬他們,卻非常簡單。
沙蠻羽幾次嚐試遠遊,都在一兩日內被奴才唬回去。
次數多了,她自己越發心驚膽戰,被她鼓動的沙蠻勇士也徹底泄了氣,不再理睬她。”
青鬆道童神色奇怪,“你似是在向小道邀功?”
“奴才不敢,奴才隻是欣喜能為大人,為大秦、為人皇陛下效力。”老土地低頭道。
——若沒你瞎幾把折騰,沙丘下麵那條龍脈未必能養成,你還邀功,蠢材!活該你被香火反噬,與沙蠻的牽連竟如此之深,之前的反噬隻是開胃菜,等會兒看你是慘死還是千刀萬剮地死。
青鬆道童表情淡淡,心裏卻把老土地當成了死人......呃,應該是死鬼,他早在三百年前便死了。
“你為何攔著不讓她出去尋仙問道?”關虎臣忍不住問道。
他以為老土地攔住沙蠻羽,是為了她好,免得她死在荒山野嶺。
行路難,尋仙更難,遇到豺狼虎豹、山精野怪倒是忒容易。
尤其是沙丘蠻荒,壓根沒仙人出沒,必須走幾千裏到蜀國......即便在蜀國,也隻有人仙,真正的神仙他活了四十多年,都沒遇到過一個,區區沙蠻,想屁吃呢!
可老土地明顯阻路,並非憐她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