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建剛凝神看著眼前這個相貌和身材，幾乎和父親是同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同卵雙胞胎兄弟。在得知他已是肺癌晚期，此刻在咖啡店明亮的燈光下，越發覺得他在剛才經過劇烈的咳嗽後，瘦削的臉頰顯得更加憔悴蒼白。
    他實在有點不忍心再繼續問下去，站起來走到霍家泰的身後，用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稍顯瘦骨嶙峋的背部。然後向服務員要了一杯水，默默地遞到他的手裏。
    “謝謝。″霍家泰混濁的眼睛露出一線光芒。用水在嘴裏咕嚕著漱漱口，將水吐在一旁的塑料桶裏，再重新喝了口水，勉強地笑了笑，慢慢說道:“我回到這家咖啡店，取出了你父親讓他們保管的行李箱後，就給我母親打了個電話，將你父親不慎墜海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由於事情涉及到了你父親的失蹤，在短暫的沉默過後，我母親讓我在原地等待，我妻子開車和她趕了過來。就在你家的客廳裏，我向你母親宋丹說明了，你父親墜海及搜救的過程。也許她也認為是事出突然吧，就相信了我的話。″
    “就是這樣，你們就作出讓你代替我父親去南洋，繼承爺爺遺產的決定？″
    “是啊，由於你父親的墜海失蹤，搜遍岬角灣海邊也找不到。南洋那邊的遺產繼承也需要有人去辦理手續，隻好讓我冒名頂替，用你父親已經辦好的護照去南洋了。″
    “泰叔，那你是乘當天的航班去南洋的嗎？″
    “沒有。由於已經耽誤了當天的航班，我隻有改簽了第二天的另一班繞道飛南洋班機。在出境檢查時，正是我和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也就很順利地登機到了南洋。在那邊的親戚幫忙下，將你爺爺的地產和房屋折成現款，由親戚先匯寄了回來。″
    “辦完了爺爺的遺產繼承手續，那你就該回來。究竟是什麽原因讓你繼續留在南洋的？″
    霍家泰似乎是一口氣又頂上了喉嚨，憋得脖子上的青筋畢露，他緩了緩氣，輕咳了兩聲，低聲說道:“我實在不能回來。″
    “泰叔，你為什麽這樣說呢？″
    “因為一件讓我感到非常震驚，又不得不麵對的突發事情。″
    “哦？真有這樣一件讓你不能回來的事？“
    “真要說起來話就長了，我盡量簡短一點。也就是我在南洋辦理遺產繼承的手續時，接到了我妻子詹妮打來的電話，她有點驚惶不安地告訴我，你父親的遺體在岬角灣海邊找到了。″
    “你說的是零七年時，警察從岬角灣海邊打撈上來的，那具從懸崖掉落海上，而淹死的屍體？″
    “對。那個人就是你的父親賴仲懷。他不是淹死，是在懸崖墜落到海上後，被人用石頭砸碎了腦袋。″霍家泰不容置疑地答道。
    “你怎麽這樣肯定，那個人就是我父親？″賴建剛有點詫然地問道，“你不是說他隻是受傷後失蹤嗎？″
    “當詹妮以我的名字去警局認領遺體時，就從警方的詢問那裏得知，你父親的致命傷是頭骨碎裂，懷疑是有人用石頭打擊造成的。聽到這突然的噩耗，確實使我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是我父親的遺體，那為什麽是你的妻子詹妮，而不是我母親宋丹，去警局認領呢？″
    “警方從岬角灣打撈上屍體後，曾經發布過尋人告示。賴霍兩家本來就很注意這類事件，通過照片就可判斷出那個人，就是你的父親賴仲懷。可我卻是用他的身份護照出境了，就隻能用我的名字去警局認領遺體了。
    好在這個過程還算順利，並在殯儀館以我的名字舉辦了葬禮，隨即我的戶口也被派出所注銷。十八年來，警方並沒有懷疑到，這裏麵有些什麽不妥，這件事也就看似風平浪靜地過去了。″
    “這就是你一直不敢回的原因？″
    “是啊。我和你父親是同卵雙胞胎，無論是外貌特征，甚至DNA都基本上一致。我到過哪個國家，在出入境時都沒有引起過海關的懷疑。這也有利於我在各國做生意，直到我六月份從東歐回來之後。″
    “自從我知道父親去南洋繼承爺爺的遺產後，一直也想不明白，他在辦完這件事後，為什麽還不回來。也曾經翻看過母親的微信，可看到的隻是一些業務來往的情況，根本就沒有夫妻之間的唏寒問暖，你們是怎麽做到，讓我都看不出破綻的呢？″
    “你不知道的是，在你爺爺偷渡到南洋後，我母親和你奶奶就一直有來往。你奶奶去世後，賴霍兩家也沒有間斷聯係，我和你母親的公司做生意，也是在你父親遇難去世後，為了瞞著你，而做的一種掩飾，當然你不容易看出什麽破綻來。″
    賴建剛似有點不自然地笑了笑，“其實我也對你和母親的微信中，看出了有些異常的地方。就算是我結婚生子這麽大的事，父親都沒有回來。就是我給你打電話，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都是你在代替我父親和我交流。″
    他停頓了一下，笑著說道:“你知道我當時是怎麽想的嗎？″
    “不用猜我也能知道一二。是不是懷疑你父親在國外有了家室和兒女，再也不敢回來了？″霍家泰也勉強笑著回應。
    “是的，我確實有過這樣的想法。我從母親的通信錄裏找到父親的號碼，試探著給你打過電話。說真的，當時我從你說話的語音上，似乎感覺有點微小的變化和不同。可想到這可能與父親在南洋多年，摻雜了當地華人的口語習慣，也就沒有什麽可奇怪的了。″
    “是啊，我和你父親雖說在外貌和身高上極為相似，但終究我和他畢竟是兩個人。從小就分開了，生活環境和說話習慣，語音都會稍有不同。作為賴仲懷的兒子，你不可能聽不出來。″
    賴建剛笑了笑，似是想起了什麽，坦誠地問道:“你剛才說六月初就回來了，那麽，你原來的家就不能在白天回去，我的家你也不能住。要不然，就會讓我發現，對吧？″
    “對，我是用你父親的身份回國的，就必須要小心謹慎。回來那天晚上，我就入住在富豪大酒店，怕住久了引起別人的懷疑，先後換著住過幾家酒店，幾乎每一個住宿地點，都不會超過一個星期。″
    “既然你在相隔十八年後回來了，總不能這樣在外住宿，甚至連自己的家都沒有回去過吧？″
    “我和你父親都有同事和鄰居，正是怕被熟人看到，在出門時就隻能選擇在夜晚。戴上口罩和眼鏡，盡量不出現在熱鬧場合。說實話，到了這種地步，我才體會到什麽叫有家不能回。可就是這樣，我還是在稍有疏忽時，被人給認了出來。″
    “這也是有可能的。你之前在這市裏住了半輩子，同學朋友和公司以前的同事鄰居，都有可能你和我父親熟悉的外形，誤認你是其中一個。是這樣吧？″
    “是這樣。″霍家泰似訕笑了一下，“就算我告訴他，我不是霍家泰，並拿出了身份證，看著那人一臉驚愕的樣子，我就知道，急於向人解釋我是不是霍家泰，也完全讓人難以信服。但隻要聽到有人叫出我的名字，頓時就感到脊骨一陣發緊。″
    “你不是說過，我父親的死亡和你無關嗎？為什麽你仕相隔了十八年後，仍然有那種異樣的感覺呢？″
    霍家泰隻感到一時胸口鬱悶，他長歎了一聲，淡淡地說道:“你說得沒有錯，你父親的死亡確實與我無關。但你別忘了，也許在警方的檔案裏，這件案並沒有完結。在我沒有洗清這一嫌疑之前，我依舊沒有辦法恢複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人們麵前。″
    “那你應該怎麽辦，才能恢複自己的名字，總不能這樣耗下去吧？″賴建剛急著追問。
    “你有沒有注意到，我今晚去你家門口等你，並沒有像我說的那樣戴口罩和眼鏡，並且特意帶你來到這間咖啡店。盡管這間店十八年來可能換了老板，可自從回到翠竹街，我第二天晚上，就是回到這間店，點了兩杯咖啡，那感覺就像和你父親在一起。″
    “看你對他一片真情，我也深受感動了。難道你帶我到這家咖啡店，就是想告訴我，你們這對同卵雙胞胎，仍然有著天人之間的心靈感應？″
    “相信我和他的心靈感應是會有的。十八年來，我一直有個心願，就是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要回到這裏，重新登上那座懸崖，撫摸一下你父親從那裏滑跌下去的地方，隔空和他那不散的靈魂，說些彼此之間才懂的知心話。″他的話中透著哀傷和玄幻，整個人像是入定一樣，眼睛看向前方，嘴裏似是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著。
    “我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可我的父親已經去世多年，就算他有靈魂，也許早就已經飄到天堂去了，你說的話他真的能聽到嗎？″
    “隻要心誠，他就能聽到。你知道佛家是相信靈魂不滅，也有靈魂轉世這一說法的。在東南亞一帶，我去過許多寺廟和古刹，聆聽過得道高僧的教誨。知道同卵雙胞胎若能心心相念，就是其中一個肉身不在了，雙方的靈魂仍是可以感應得到的。“
    “可這…″賴建剛一時語塞，看著這個同父親一樣的老人，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附和著說道，“你說的是量子糾纏原理吧？″
    “對啊，就是靈魂永遠不滅，是一種物質的動態表現，現在也叫量子糾纏。不管名稱怎麽變換，也都是一種感應現象。我在國外時也經常做夢，夢見你的父親在麵前和我說起，他在海上當時的情況。正是有了夢中的啟示，在回到這裏後，才能順利地把該辦的事情辦完。″
    ″泰叔，你這段時間回來，究竟是辦了一件什麽事，能不能把它告訴我？″
    霍家泰又輕咳了幾聲，邊搖頭邊說道:“你不要問我了，就算你再問，我今晚也不會說。好了，我也同你爺爺一樣患了肺癌，醫生告訴我，癌細胞已經擴散，說不定在某一天那個時間，就要離世，也許這樣我就見到你父親和爺爺了。″
    “你剛回來，患的又是肺癌晚期，就不要再在外麵住了。我江北有套房子目前也空著，要不你考慮一下，是不是可以住到那裏，請個護工照顧，這樣可能也沒人會認識你，怎麽樣？″
    “不用了，我已經找到適合住的地方，就沒有必要再麻煩你。我說過，我這次選擇在六月份回來，就是感覺身體越來越差，要是能再次到你父親落海的地方，靜靜地和他的靈魂說說話，就再也沒有仼何的牽掛了。″
    “你的家庭還在，難道就不想和他們團聚，而執意要這麽做呢？″
    “從國外回來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偷偷回去過，也見到了我母親和妻子。唯獨讓我遺憾的，是沒有看到我的女兒。雖說母親和妻子想打電話，讓她回來和我見一麵，但我怕會連累她，就沒有答應。″
    “你有一個女兒？″
    “是的。我在她讀小學時就到了南洋，這麽一走就是十八年，在那邊我曾經忍不住想給她打電話，可一想起我已經是死亡的人了，就連一句話也不敢和她說過。作為父親，我內心總覺得有愧於她啊。″說到動情處，霍家泰眼窩裏溢出了淚水。
    “她叫什麽名字？″賴建剛追問道。
    “霍曉盈。“
    “啊？″他隻覺得心肌猛的顫動了一下，怔怔地呆在那裏。
    “怎麽了？我看你聽到霍曉盈是我女兒，為什麽瞼上的表情反應竟然會是這樣？″霍家泰敏感地察覺到，賴建剛似乎不但認識女兒，可能兩人之間還有點什麽關係。“是不是你們…″
    “泰叔，我實在不知道霍曉盈是你女兒，母親和我也隻是知道她姓霍，到我家也沒有幾次，從來沒有問過她霍家的真實情況。就動了想在離婚後，和她結婚的念頭。″賴建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低下頭囁嚅著小聲說道。
    “那你們認識多久了？″
    “也就是三個月左右。母親和我都很喜歡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認為她在性格和脾氣上都很適合我。要不是你現在說出來，霍曉盈是你的女兒，不然我和母親今晚就要和她說，妻子已經同意離婚的事情。″
    “馬上離開她！現在你知道了，霍曉盈是你的親堂妹，就算你們怎麽喜歡她，也絕對不可以！″霍家泰的眼睛充血，衝動得幾乎要蹦跳起來。
    咖啡店裏本就不多的顧客，聽到鄰桌的大聲說話，不知道這看似是父子的兩人，原來談得好好的，瞬時變得麵紅耳赤，都把目光看向了他們，一時店裏的氣氛變得寂靜異常。
    賴建剛看到在座的其中幾個是附近的年輕人，不得已站起身來，笑著說道:“打擾各位了，真的對不起了！″
    直到看著眾人都收回異樣的眼光，店內恢複了正常。賴建剛坐下後，小聲地分辯道:“泰叔，你別誤會，我是喜歡她，要是我和她知道我們是堂兄妹，也就不會有這樣的打算了。再說，霍曉盈也從沒有聽家裏人說起過，你和我父親是同卵雙胞胎兄弟這件事“
    “我不是責怪你們。由於我們賴霍兩家的關係比較特殊，上兩代的事情也糾纏交錯，才一直隱瞞下去，沒有把真實情況告訴你們。發生這樣的事，也是情有可原，而且是誰都意想不到的。″
    “那你打算下一步怎麽辦呢？″
    “還能怎麽辦？″霍家泰的語氣裏透著悲愴和堅強，“我已經六十五歲，又是一個肺癌晚期的病人。人生雖然有遺憾，但我也能坦然麵對。我剛才說過，隻希望在離世之前，能到你父親墜崖的地方給他裝上三支香，然後就打算浴火重生了。″
    “你說的浴火重生指的是什麽？″賴建剛驚訝得張開了嘴巴，一股不祥的寒氣從腳底瞬間直衝上頭。
    霍家泰用一種平和的語調說道:“浴火重生，鳳凰涅槃，這兩句話，在佛家經典和現代都有不同解釋，指的是鳳和凰在烈火中，焚毀舊的軀殼後獲得永生，涅槃指的是煩惱寂滅狀態。這其中的意思，我想你是知道的。″
    “如果按物質不滅過程來說，你是不是想要在烈火中永生？″
    “你認為呢？″霍家泰將咖啡一口飲盡，平靜地說道，“生死皆由天定，你父親是如此，我又能怎麽樣？再說這既是一種解脫，也是一種寂滅，隻是水與火不一樣而已。“
    看到賴建剛沉默不語，霍家泰從容地站了起來:“好了，這是我第一次和你說話，看來也是最後一次。我也該走了。″
    “那我送送你，你住在哪裏？″
    “不用，我隻想隨意各處走走，最後看一看這個地方。″說完霍家泰徑直往門口走去，就再也沒有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