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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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壽公主將隨身釵環全部交於韋訓,他卻不接,緩緩道:“不敢。這些東西一看就是皇家敕造之物,隨便哪件拿去金銀鋪,老板轉頭就會報官抓我去拷打。”
    公主本以為自己主意不錯,誰知才開頭就碰了壁,當下有些尷尬。
    十三郎好心提醒她:“得把首飾熔化成金餅,才好出手。”
    她微微遲疑:“珠寶首飾貴重在匠人的巧思和手工,熔了之後,就隻是金子罷了。”
    韋訓嘖嘖感歎:“不愧是天家貴主,瞧這話說得,‘隻是金子罷了’。”
    公主聽出他語氣中的揶揄,怫然不悅,揚聲說:“那你就拿去熔了吧!”
    “溶了連贖回都沒得贖,你不後悔?”
    少女心想,這不跟自己處境一樣嗎?破鏡難圓,覆水難收。一旦出宮,就沒有回頭之箭了。
    當即硬下心腸回答:“不後悔!”
    見她眼神堅毅,韋訓這才伸手拿了包袱,將那些首飾一一取出,當著她麵,用匕首把上麵鑲嵌的寶石、水晶、珍珠之類挑下來,隻剩下黃金底座。
    接著取來一個巴掌大的小爐子,並一個茶壺大的小坩堝,將金子放進坩堝,點燃爐子。不知爐子裏用的什麽炭火,火苗呈青藍色,熱力逼人。
    公主在旁邊觀看韋訓操作,初時隻道可惜,後來便覺有趣,整個過程跟煮茶類似,隻是煮出來的產物是金水。
    等到黃金完全熔化,韋訓鉗起坩堝,將金水直接倒在青磚上,蜻蜓點水般一點一提,金水在青磚上凝成一顆顆金豆,橫成行豎成列,煞是規整。一個時辰過去,那些貴重的首飾就再也不見蹤影,化作一包金豆和一包寶石散珠。
    公主意猶未盡,過了一會兒回過味來,鄙夷道:“原來這就是你們銷贓的手段。”
    韋訓撇撇嘴:“瞧公主這話說的,首飾不是您親手遞給我的嗎?怎麽就成銷贓了?”
    “哼,這下能拿去換錢了吧。記得給我買一匹馬,不需要太神駿,但最好是大宛種或是突厥種;還有方便行動的胡服,靴子一定要羔羊皮的,再買一頂帷帽遮陽;坊間的白粉胭脂想來品質堪憂,隻買一塊石黛畫眉好了……”
    有了財帛,公主口吻硬氣起來,流露出一些曾經久居人上頤指氣使的傲氣,口述一串采購清單。
    “是是是,好好好,行行行,韋大曉得了。”
    韋訓敷衍之情溢於言表,直到她口述到‘角弓、箭囊’等項時才認真聽了聽。
    他略帶訝異地問:“你真的會用弓?”
    公主甚是驕傲:“我箭術頗佳呢。”
    韋訓掃了她一眼:“確實看不出,你手上沒有繭子。”
    “我自然要戴扳指護具保護皮膚,怎會磨出繭子?”
    韋訓問她索要了弓的尺寸、材質和重量。
    少女一一囑咐,心裏暗自納悶:他怎麽知道我手上有沒有繭子?
    也不知道清單都記住沒有,太陽落山之後,韋訓把金貨揣進懷裏,懶洋洋地抬腳朝山門走去。
    十三郎攏著手高聲喊道:“買幾張胡麻餅!最好是輔興坊老店的!記得多放芝麻!”
    公主白了他一眼。就這麽眨眼之間,再回首望去,韋訓竟已經杳無蹤跡了。
    這一夜過得十分忐忑,她既害怕韋訓持寶闖關被抓,又怕他帶著錢財一去不返,那自己真就身無分文,隻能荒寺等死了。
    第二天早上,韋訓還沒回來,看到她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的樣子,十三郎安慰道:“東市西市的店鋪都是正午鼓後才開張做買賣,著什麽急呢。”
    公主皺眉道:“我是擔心男人挑的東西不堪入目。”
    “別的不好說,那輔興坊的胡麻餅絕不會讓你失望。剛出爐的餅,麵脆油香,味道那個美;長興坊韓家的櫻桃畢羅,外皮透明酥軟,能透出櫻桃顏色來;還有平康坊北曲鄭家的七返糕,麵團抹上酥油反複折疊七次,先蒸再烤,吃的時候每一層都能完整揭開,手藝堪稱奇絕。師兄又不怕跑腿麻煩……”
    這一天正好灶上沒米下鍋,朝食一人一瓢涼水,兩人都腹中空空,但誰也不說餓。十三郎反複追憶他曾吃過的美食,公主恨不能捏一團布塞進他嘴裏堵上。
    宮中日日宴飲不休,禦膳供海陸之珍饈,奉萬國之奢味。龍肝鳳髓,麟脯豹胎,哪個不是吃厭了懶得看上一眼,乳母們為了讓她多吃一口想盡辦法。
    如今真的嚐到饑餓滋味,方才知道隨時有東西可吃是多麽難得。十三郎曆數這些坊間賣的小吃,曾經她隻會嫌髒,現在聽聽就垂涎欲滴了。
    十三郎叨叨一會兒,見她麵露慍色,隱忍欲發的樣子,立刻識相地閉嘴,撣撣僧袍,拿了自己傍身的鐵缽:
    “哎呀,小僧出門化緣去了,公主自便吧。”
    說罷溜得無影無蹤。
    萬壽公主無處可去,獨身一人被留在荒寺之中,雖是白天,仍隱隱有些害怕。加上餓得心煩意亂,她一邊用“此乃我先祖離宮”來壯膽,一邊四處閑逛。
    此時翠微寺荒廢幾十年,殿堂禪房多傾頹,內裏家具陳設等物早被人搜刮幹淨了,僅留下一些比丘、文人題在壁上的酸詩。
    公主看了一會兒,隻讀到一句“龍髯不可望,玉座生塵埃”尚可。又有一些壓不上韻腳的奇怪歌詞,如“雁行叁,美人歸,素顏乘輿奪春暉”等等不可勝數。
    轉頭又進一間院落,但見房舍衰敝,四處卻清潔平整,看起來似乎有人居住的樣子。公主進去轉了轉,見院中衣架上晾著一領竹布青衫,領口已經磨得有些發白了。原來是韋訓的住所。
    公主麵上一紅,本應立刻離開,可終究好奇心壓過了教養,又多瞧了兩眼。不看則已,那禪房敞開的大門裏竟然堆著半間屋子的竹簡木牘,車載鬥量,目測千斤以上,不知從何而來。
    魏晉之後,紙張逐漸取代了簡牘,成為世間書寫傳遞文字的主要載體。誰還在使用這麽笨重的書冊?
    公主撿起一卷展開欲讀,不想手勁略重,穿在木片上的細麻繩當即朽爛,一卷書冊嘩啦啦散落在地。
    並非新製,乃是古人所著嗎?
    公主靈光一閃,忽然明白了這些東西可能都來自前朝古墓之中。
    “那小賊不盜財寶,挖來那麽多簡牘是做什麽……”
    這些書冊不沾墓土,不生蛛網,可見是日常閱讀過的。廊上放置幾個大瓦盆,用清水浸泡著一些字跡模糊、朽爛不可讀的斷簡殘篇,又不知是作何用途。
    公主好奇心起,坐在廊下看了起來,誰知一讀之下大失所望。書冊內容絕大多數都是道教經文、秘典之類,不乏方術煉丹之類荒誕言語。宮中那些旁門左道的方士們說過太多了,實在煩不勝煩。
    沉迷煉丹和方術的王孫貴戚常見,但都是年邁體衰的中老年人。人到暮年恐懼天命,才會想到修仙養生,以求不死,秦皇漢武無不如此。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也在晚年信了天竺方士羅邇娑婆的鬼話。
    這韋訓年紀輕輕,看起來勉強二十歲,弱冠少年千辛萬苦收集這些幹什麽?當即丟下書卷,不再理會。
    到了晚間,師兄弟兩人終於陸續回來了。
    韋訓胳膊上紮著一條白麻布,一臉促狹的笑容。
    公主見他的表情就覺得有點生氣,問:“你這是作甚?”
    韋訓笑嘻嘻地回答:“天子敕令,全城都給公主戴孝呢。”
    公主聽聞大是窘迫,麵生粉暈,尷尬到無地自容。
    這家夥明明離開長安時就能摘下白麻布條,卻偏要一路戴回來給她看,實在是討厭。
    韋訓又說:“東西市都在嚴查,羊臂臑沒有買到,炙品、鹿脯一概沒有,大家夥得齋素一個月。”
    公主已經氣得不肯同他說話了。
    十三郎倒是十分喜悅,歡呼道:“是輔興坊的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