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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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郎苦笑道:“我們師兄弟之間的關係,與普通人家不太一樣。麵上和和氣氣,若是看誰稍有破綻,就會趁機插上一刀。霍七師兄臉上的傷疤你也看到了,那是二師兄幹的。大師兄知道我不會害他,但保不住其他仇家會辣手逼我說出藏身之地,所以不告訴我,也不告訴你。”
    寶珠一下子沉默不語。
    若說同室操戈、手足相殘,沒有比皇家更血腥更無情的了。為了皇位,李唐、武周宗室之間的紛爭又豈是臉上劃一刀那麽輕,那是要破家滅門趕盡殺絕的。她這位金尊玉貴的天家公主,不也莫名其妙就被活埋了嗎?
    這麽回想起來,韋訓離開之前確實已經竭力做了一切安排,隻是緊接著下圭縣發生盜珠殺人大案,他又被所有勢力認定為疑犯,那就是人所難料的天意了。
    十三郎說:“如今九娘被師兄牽連,被抓到這裏關著,我才不得不告訴你實話,這兩夜我已經找到師兄的藏身地,估計他得再有三四天才能動彈,我今夜過來,是想告訴你別哭別害怕,等大師兄好了,自能輕鬆料理這些壞人,救九娘出來。”
    寶珠看小沙彌眨著漆黑的眼睛,語氣極為誠懇,明明自顧不暇,還想著來安慰她,就把氣他隱瞞的事放下了。轉頭看到剪刀水碗以及那碟被十三郎吃光的酥酪,心中隻覺好笑,這剪刀尋貓法屢試不爽,才剛擺上,就間接找到了韋訓的蹤跡,算得上一擊即中。
    十三郎吃過東西,要翻窗離開,寶珠拉住他說:“等一等,我換身衣服,跟你瞧瞧韋訓去。”
    十三郎吃了一驚:“你怎麽從窗戶出入?”
    寶珠不耐煩地說:“你這樣笨手笨腳都能翻窗,我又哪裏不如你了?抓我來的人以為我跟老楊一樣弱不禁風,疏於防範,他們可是大錯特錯!”
    她當即換上褲裝,又學韋訓在凶宅裏那招,用被褥在床榻裏側堆了個人型,搭上披帛。隻要不持燈走近來看,還以為她在沉睡。接著在十三郎心驚肉跳的眼神中翻窗而下,中途踩著他肩膀一緩,落地之後除了蹭破了褲子,竟沒有受傷。
    寶珠拍拍身上的灰,問:“你真的跟你大師兄是同一個師父嗎?瞧著還不如我呢。”
    十三郎站在街角給她望風,說:“是同一個師父。可我沒有練輕功的天賦,修得是般若懺內功,從裏到外都跟大師兄不是一路。其他師兄也因人而異,學得都不太一樣。”
    寶珠一愣:“那你師父可真是個博學多才的高手,竟懂得這麽多武藝。”
    十三郎看準街頭無人,朝她招手:“不僅武功高,他什麽都懂,還有許多許多的書,隻是不許我們看。”
    寶珠躡手躡腳地跟著他走,“那你很崇拜他咯?”
    十三郎搖搖頭,過了片刻才說:“他脾氣太壞,從沒有一天開心過,我很怕他。哎,真是罪過,師父過世的時候,我們都鬆了口氣。”
    寶珠暗暗詫異,心中胡亂猜想,不知那個壞脾氣的匪首是不是躺在自己平日睡的棺材裏直接下葬。走著走著,她發現他們前往的方向很熟悉,韋訓藏身的地方居然距離孫家店不遠,隻隔著區區兩條小巷。
    十三郎輕車熟路地摸到一家沒人居住的院落,門上貼了嶄新的封條,看來是盜珠案發後衙役已經搜查過的空屋。寶珠踩著十三郎的肩膀,兩個人再次翻牆進去,十三郎從院後撿起一架破梯子,抬進屋裏。
    寶珠被屋裏的陳年灰塵嗆得咳嗽了兩聲,“你究竟是怎麽找到這樣偏僻的地方?”
    十三郎說:“有一回,他並沒說生病,卻不知怎麽失足從房梁上掉了下來。那事屬實罕有,我至今記憶猶新。這一回,我想他不會藏得離你太遠,應該就在孫家店附近。”說著把梯子靠在屋中橫梁上。
    寶珠抬頭張望,見房梁再往上是一層木質平台,看房子外形結構,上麵應該有個人字形的隱蔽閣樓存在。
    十三郎點了蠟燭,兩個人陸續順著梯子爬上房梁,又沿著房梁爬進屋頂平台上。這人字形閣樓本來不為住人,打一層木板隻為了防塵和美觀,最寬敞的地方也得低頭站著,極為隱蔽,隻要不出聲,想來就算屋裏住著人也發現不了。
    一個穿青衫的人蜷縮在閣樓角落的陰影中,正是韋訓無疑。
    寶珠弓著身輕輕走過去查看,見他側身蜷著,蒼白如紙的麵容籠著一層灰霧,看起來隻比死人多口氣了。身邊擺著那隻用來熔化首飾的爐子,裏麵炭火已經熄滅了。
    十三郎輕聲說:“這寒痹之症發作起來,哪怕在三伏天也會感覺如墜冰窟,冷到不能忍受,所以他那天要我買炭,我大約就猜到了。”
    原來炭的用途是在這裏!
    這一切就如《列子》中那個疑鄰盜斧的故事一樣,如果先入為主懷疑某人是賊,那看他任何行為都會像賊。一旦真相大白,那之前種種行跡都自有緣由。這個外界以為飛天遁地為非作歹的大盜,其實病得動也不能動,憑空接了無數口黑鍋。
    寶珠吩咐道:“把爐子點上。”
    十三郎依言行事。
    借著燭火,寶珠仔細打量,見他清秀的兩條眉毛擰作一團,因為忍痛,嘴唇都被自己咬爛了。手上還有紅腫潰爛的傷,看來是神誌不清時,為了取暖摸到爐壁上燙的。
    寶珠沒想到他病得這麽厲害,沉沉地問:“為什麽生了病就藏起來,不能找個大夫看一看嗎?我雖然窮了,抓幾副藥吃想來還是夠的。”
    “大師兄這病大夫治不了,他早年也拜訪過許多長安的名醫,都說無可奈何,何況這小城。”
    想此人平日何其疏狂,此時卻像受了傷的猞猁般委頓在塵埃中,寶珠心下大不忍,伸手去探他額頭。
    誰想還沒碰到,就被一隻極其冰冷的手狠狠捏住脈門,韋訓突然睜開眼睛,寶珠嚇了一跳,那是多麽幽暗深沉的眼神!像要把人吸進陰司地府一樣空洞,萬丈深淵般沒有絲毫光亮。
    十三郎大驚失色,連忙過來卸力:“千萬別在大師兄睡著的時候碰他!他出手就能讓人送命!”
    寶珠痛得彎了腰,還以為他被驚醒了,但看他沒有後續動作,眼神也不聚焦,原來隻是本能反射。被他無意識這麽一抓,她雪白的皓腕上登時出現了青色的指印。
    韋訓又徐徐閉上眼,沒了聲息,渾身籠罩著困獸般的戒備。
    此時他不省人事,她終於能放下禮法,明目張膽仔細打量他。但見他雙眉疏淡細長,呈尖刀形狀,鼻梁高懸如危橋,嘴唇細薄色淺,五官太過銳利,怎麽看都是宮中所說“福淺命薄”的相貌,然她心中隻覺得更加憐惜了。
    十三郎看她神情哀傷,故作開朗地勸道:“咱們走吧,大師兄又不讓碰,就算花大錢請個不嫌麻煩願意爬房梁看診的大夫,摸不著脈就被他捅了。左右就是幾天,等大師兄病症緩解了,自會回去找你的。”
    寶珠歎了口氣,撫摸著自己火辣辣生疼的腕子,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念道:“狸奴啊狸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