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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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如和尚戰戰兢兢地站在縣衙大堂前的院子裏,前麵一名小吏引路,見他又不肯走了,連聲催促道:“主持,特使隻是請您來協助查案,又不是抓捕,您何必畏首畏尾不敢去呢?”
    然而在了如和尚眼裏,這分明是不懷好意,請君入甕的架勢。
    十幾天前吳縣令提出要將節度使崔克用的寶珠暫時供奉在蓮華寺的時候,他隻道是天降祥雲,受寵若驚。不管是搭上皇家或是節度使的東風,都是一登龍門,身價十倍。
    哪怕寶珠過境就走,也是給蓮華寺增光添彩,以後憑借這段故事大書特書,自然香火鼎盛,不可同日而語。了如和尚那時做夢都在浮想聯翩,如果能借此機會去長安當個大寺主持,披上一身錦斕袈裟,那才是美夢成真。
    萬萬沒有想到,這不是天降祥雲,而是天降禍事。寶珠從蓮華寺失竊,他這個主持難咎其辭,一夕之間從雲端跌落,被關在自己的寺院裏禁閉思過。更令人驚恐不安的是,昨日在蓮華寺抓捕到不良帥羅成業,此人殺人毀屍,詐死脫身,竟然一直藏身在寺中無人察覺,這又成了他這個主持的罪過。
    小吏又在催促,了如和尚隻能不斷念誦佛號,祈求漫天神佛保佑自己渡過這個大難關。
    眼見小吏不去公堂,反而引自己去獄房方向,了如和尚嚇得渾身肥肉哆嗦:“差人,這是、這是……”
    小吏道:“特使從早到晚待在獄中審訊犯人,隻能勞煩主持去一趟了。”
    此時刀架在頸上,就算前麵是刀山火海,了如也沒有辦法,隻能跟著他走。
    根據傳統,縣衙獄房都是建在地下,大門一開就是一條黑洞洞的長梯,拾級而下,氣溫陡然下降,一股極其濃重的血腥腐臭之氣撲麵而來。獄房地下暗得如同深夜,各處點著火把,了如和尚眯著眼睛適應光線,影影綽綽間看見幾個血肉模糊的人影被吊在空中,他嚇得不敢細看,連忙低下頭念佛。
    誰知低頭再看,滿地都是血跡屎尿,看來是被刑訊的犯人被打到失禁了。
    此時末伏已過,晌午時分還是挺熱,這地下牢房卻陰冷異常,了如和尚禁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隻覺自己身在佛教名卷地獄變之中,但這不是壁畫,種種地獄苦相都是真實的。
    “主持到了?來得正好,我有事求教。”
    一個威嚴陰冷的聲音響起,特使保朗緩緩踱步而來,言語間很是斯文有禮。
    但他越是禮貌,了如和尚越覺得害怕,因為他曾親眼見此人翻臉之快,時而陰鬱,時而暴躁,時而彬彬有禮,時而瘋魔癲狂,如同一頭多智又瘋狂的野獸。
    保朗今日穿著一襲蒼綠色的圓領武士錦袍,腰間配饕餮紋錯銀蹀躞帶,懸掛鯊魚皮鞘的橫刀,顯得挺拔威武,哪怕放在長安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隻是袍腳濺了些許暗紅色的血漬,被不敢抬頭的了如和尚看在眼中,合十的雙掌忍不住顫抖。
    “今日勞駕主持過來,主要是想問問寺裏有多少人識字。”
    保朗漫不經心地從獄卒手中接過一張帕子擦了擦手,道:“當日賊人留下的字條,你和吳縣令都親眼看到了。民間識字的人少,百者不到其一,但和尚們念經是需要粗通筆墨的,那可疑之處還是著落在蓮華寺裏。”
    聽他這樣說,了如和尚顫聲懇求道:“特使啊,貧僧事無巨細,能交代的全都交代了,寺裏清規甚嚴,所有僧眾的名單我都讓監院和尚交上了。如今守塔的人已經拷死了四五個,實在沒人敢於隱瞞,還請特使不看僧麵看佛麵,可憐可憐我們吧!”
    保朗微微一笑,說:“你要能明察秋毫,老實交代,羅成業也不會藏在你處那麽多天沒人發現,可見蓮華寺中的疑點還是很多,需要細細的剝開研究。”
    他掌心一翻,作出裏麵有請的姿勢,“說起監院和尚,我倒想讓主持見上一見。”
    監院是負責寺廟裏一切日常事務的主管,可說是主持以下,最有權勢的和尚之一了。了如和尚一聽,渾身發毛,因為前幾日派監院來交名單後,他就再也沒有回寺,想來已經身陷囹圄。
    看見吊在頂棚上這些不知死活的囚犯,他實在不敢想監院已經是何模樣。
    保朗見他遲疑,笑道:“監院師父也是有身份的和尚,自然不會用皮鞭烙鐵對付他的。”
    了如和尚半信半疑,隻能硬著頭皮跟他往監獄深處走去。一切所見所聞,觸目驚心,就算是地獄變壁畫裏的種種苦相也沒有這裏慘烈,了如顛來倒去念著阿彌陀佛,隻恨自己不是瞎子聾子。
    來到監院和尚的牢房,隻見一個人影坐在椅上一動不動,雙手被捆在身後。
    “瞧瞧,其他人都是吊起來打,監院師父可是坐著受審的。”
    保朗把了如和尚向前一推,讓他看個清楚。
    隻見那僧人光頭上罩著一個盔甲般的鐵籠,鐵條之間嵌著許多木片楔子,緊緊貼著頭皮,看來是審訊期間一塊接一塊敲進去的。鐵籠裏隻有固定的空隙,監院和尚的腦袋就這樣慢慢被木楔擠得腦漿迸裂,死得慘不忍睹。
    了如和尚看清楚這一切,啊得慘叫一聲,接著白眼上翻,嚇得直挺挺地昏死過去。
    保朗看著主持躺在地上的笨重軀體,隻是冷笑。
    忽然一名親兵來報:“特使!館驛走水失火了!”
    保朗心中一驚,顧不得管了如和尚,連忙大步跑上地麵,大聲命人牽馬。他一路縱馬疾馳回到城中館驛,鼻端聞到一股木料焚燒的焦糊氣味,幸好火勢並不是太大,他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間,從一大堆文書裏抽出一冊《大方廣佛華嚴經》放在懷裏。
    出門之後,保朗問清楚館驛主人,原來隻是堆放柴草的儲物間失火了,此時已經撲滅,保朗抄著手監督了一會兒,見住宿在館驛中的各級官員和使者都無事發生,一切秩序回到往常,抬頭看日頭還早,可以與了如和尚再交流些時候,又回到房間,把經書放回原處不提。
    此時這冊《大方廣佛華嚴經》就擺在寶珠麵前的幾案之上。
    楊行簡不可置信地道:“就為了拿到這個,你把官員住宿的館驛給燒了?!”
    韋訓不以為意,懶洋洋地說:“隻燒了一排無人的雜物間而已,不放一把火,怎麽知道他把重要的東西藏在哪兒?”
    寶珠喜笑顏開,讚道:“真是個好主意!”
    楊行簡又驚又怕,頻頻看向窗外,見縣衙中秩序如常,並沒人發現異樣。繼漆盒之後,韋訓再次盜取要案證物,這次還是直接從保朗身邊偷走的。事到如今,他終於相信韋訓在旅途中確實對他手下留情,否則早已悄無聲息把自己宰了。
    寶珠可不知道楊行簡的複雜心思,她拿起這冊經書展開,裏麵的內容就是華嚴經。隻是她所見過的佛經都是卷軸形式,抄寫在長長一條紙張或絹帛上,再卷在名貴香木、象牙、金銀之類製成的軸杆外。
    而這冊經書卻是折頁款,反複折疊成方形,拿在手中很輕便,皇城裏隻有文書或奏折用這種形式。裏麵的字是正楷,卻不知道為什麽墨色不太均勻,有些筆畫似有飛白,卻又不是,整冊經書從紙質到封麵裝裱都很簡陋,不少地方還有墨點汙漬。
    讀了一句《諸報從業起》:一切諸果,皆從因起,一切諸報,皆從業起。寶珠自語道:“既然是抄經,也不抄得好點兒,方顯得虔誠恭敬。”
    韋訓說:“這是雕版書,不是手抄的,是匠人把字陽刻在木板上,再刷勻了墨,印到紙上,晾幹之後折疊成冊。”
    寶珠奇道:“跟刻章一樣刻書?那多麻煩!”
    “就是那樣,隻是刻的是佛經而已。雕版雖然複雜,但是隻要製好了版,就可以一天之內印出成百上千冊,以後隨需隨印,比手抄快不知多少倍。”
    此時雕版術早已問世,隻是上層人士瞧不上,依然以收藏費工費時的精美手抄書籍為樂,每卷書高達幾千錢,下層官員的月俸花光了也買不了幾卷。而印刷書籍雖然質量略差,但隻要印的數量越多,成本分攤越薄,如此印刷出來的曆書、佛經之類的東西深受下層人民喜愛。
    善男信女集資請人雕版,印成許多經書放在佛寺裏,一是供奉,二是免費送給上香的信眾,廣傳佛音,這冊《大方廣佛華嚴經》就是保朗順手從蓮華寺裏拿的。
    聽了韋訓的解釋,寶珠又問:“那張紙條呢?”
    韋訓說:“你再往下翻。”
    寶珠繼續展開冊頁,一張麻黃色紙條從佛經裏麵飄了出來。她連忙拿起來細看,隻見上麵清清楚楚寫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八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