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第 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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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從城東查到城西,一找就是一整天,臨到黃昏,來到城裏最荒涼的角落,隻見幾十架帳具支在荒地上,有上百個人在附近閑逛。有賭錢的,耍葉子牌的,擦拭工具的,看打扮舉止不像是商隊。
    韋訓前去探問,原來是一隊常州來的匠人,受敕命征召前去為萬壽公主的陵墓趕工,有木匠、漆工、石工、金工、碑匠等等不一而足。因為縣令封城抓賊,匠人們被困在城裏無所事事。
    韋訓晃入營地,想看看有沒有線索,卻見到城牆偏僻的角落裏十來個人圍成一圈,一邊燒紙錢,一邊給棺材填土。人在旅途水土不服,或感染時疫,或勞累過度,病逝在路上很常見。
    但韋訓一看,就覺疑竇叢生,站著不走了。
    霍七道:“好奇怪,婚禮才在黃昏舉行,葬禮一般都在早晨。這夥人又不著急趕路,為什麽要在這時候將同伴下葬?”
    韋訓冷笑:“事出反常必有妖。”
    因為陳師古的傳承,他們整個師門都對民間各種喪儀很熟悉,韋訓仔細觀察這些送葬人的麵容,見人人麵帶憂愁,卻並非親人離世的那種淒切哀傷。他俯身撿起一片散落在地上的紙錢,發現是用麻紙剪出來的,心中有了計較。
    此時天色已晚,要是現在就動手,不免打草驚蛇,他離開縣衙一天,不知道寶珠那邊的情況有沒有變化,是否有人上門騷擾,於是想先回去看看她再做打算。
    韋訓對霍七郎說:“你另尋他路吧,那珠子不是我偷的。”
    霍七郎一驚:“不是你,那還能是誰?這城裏還有其他高手?”
    韋訓搖了搖頭:“不知道,我要回去吃飯了。”
    霍七郎不肯死心,討好地說:“師兄幫忙問問,那位小娘子還需要別的侍衛嗎?”
    韋訓哪裏肯理她,快步朝縣衙方向走去,霍七郎心想他們又不在孫家店住了?一時好奇,便跟了上去。她知道韋訓輕功天下絕頂,卻從來沒見過他跑這麽快過,堪稱追風逐電,奔逸絕塵,眨眼間就看不見了。
    她站在原地發愣,感慨道:“不得了,歸心似箭啊。”
    韋訓一進門,便覺得氣氛不對,寶珠癱坐在地上,已經哭成淚人,楊行簡麵如土色,仍然強笑著安慰她。看見他進來,寶珠再沒有早上那般冷淡,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哇得哭出聲。
    韋訓從沒見她哭得這麽慘,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連忙問:“這是怎麽了?”
    楊行簡神情凝重,歎道:“十三郎小師父被衙役們抓住了。”
    韋訓心中一驚:“怎麽會?!”
    寶珠哭得說不出話來,楊行簡解釋說:“今天保朗再把蓮華寺的所有僧人又過了一遍,發現外地雲遊僧裏有這樣一個小沙彌,羅成業供述說將他打倒的人似乎身材很矮小,正好符合保朗設置的嫌犯條件:馴蛇耍猴,識字和尚,外鄉之人中的幾條。保朗本就疑心是童子或者猿猴之類鑽進多寶塔盜珠,立刻將他抓了起來。”
    寶珠的眼淚如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滾落,哽咽著說:“保朗已經酷刑拷問死了十多個人,十三郎一旦被抓,定是要受刑了!”
    韋訓並不慌張,反而鎮定地安慰她說:“不用太著急,十三學的跟我不是一路,是像老四那樣外家橫練的功夫,普通笞杖,兩三天也輕易打不死他。”
    楊行簡想的卻是別的事,提心吊膽地說:“沒有人能熬得過酷刑,隻要他吐口說出公主的身份關係,那才是真正糟糕。”
    韋訓冷笑道:“你都知道什麽不能說,就小瞧了我們江湖中人嗎?我師弟的骨頭沒有那麽軟。”
    寶珠一聽這話,更是哭得渾身發抖:“他要挺刑不肯說,那不是加倍受罪?!”她抽噎著從地上爬起來,坐到銅鏡之前,打開妝奩,把幾支發釵插在頭發上,拿出鉛粉胭脂開始化妝。
    她將驕氣的拂雲眉改作纖細啼眉,眉頭微蹙,眉尾垂下,看著楚楚可憐。因為止不住流淚,臉頰勻紅塗上去就被淚衝花了,她拿帕子擦去重新畫,如此反複幾遍,帕子上的胭脂好似斑斑血痕。實在畫不上去,幹脆放棄擦粉,隻把嘴唇塗得鮮豔欲滴。
    韋訓和楊行簡旁觀她這奇怪舉動,再看那紅痕宛然的帕子,都覺心驚肉跳,有些大禍臨頭的不妙預兆。
    楊行簡顫聲問:“公主……您這是要幹什麽?!”
    “我現在就去找保朗,勸服他把十三郎放出來。”寶珠一邊描眉,一邊語氣強硬地說:“我娘是全天下最有魅力的女子,我見識過她怎麽驅策男人,隻要我打扮好,定能讓那家夥服服帖帖聽我的話。”
    韋訓跟楊行簡對視一眼,同時流露出驚恐的神色,心下大震:她根本不懂!她要去耍弄自己控製不了的危險武器了!
    楊行簡心想貴妃過世時公主才十歲,也不知道她對這些事有什麽誤解。保朗覬覦公主已久,她這樣一去,就是魚遊沸鼎、燕巢飛幕,立刻就會被那男人生吞活剝,連一片衣角都不會剩下。想到這裏,楊行簡隻覺頭暈腿軟,撲通跪了下來,握著她一隻鞋,垂淚勸道:“公主決不能以身犯險!”
    寶珠擦了擦眼睛,努力忍著淚,怒道:“你是不信我阿娘的手段,還是不信我的姿色!”
    楊行簡哭道:“我都信,隻是臣等但凡還有一口氣在,萬萬到不了需要公主冒險的地步。”
    韋訓被她這幾句話嚇得心悸,比之楊行簡隻多不少,要不是多練幾年武,腰杆撐得住,隻想握著她另一隻鞋阻攔了。他頭一次這麽讚同楊行簡的話,臉色鐵青地道:“老楊說得沒錯,要是我死透了,你自身難保時,再考慮這種計策吧。”心裏更惡狠狠地琢磨,隻要她腦子裏存了這糟糕念頭,保朗這人就絕對不能留。
    寶珠可不清楚其中的險惡,又一向輕蔑保朗,說:“他一向求著跟我說話,由我來勸服,兵不血刃,豈不是更簡單?就算不能像阿娘那樣一個眼神就辦成,多說幾句想來沒什麽問題。”
    韋訓和楊行簡同時決絕堅定地搖頭。
    寶珠帶著哭腔怒道:“那你們說該怎麽辦!不能眼看著十三郎被保朗打死吧!”
    韋訓道:“用不著你出馬,不過是劫獄而已,沒什麽了不起的。”
    楊行簡心裏咯噔一下,心想“劫獄”和“沒什麽了不起”這兩句竟然能一起說出來,這是何等的張狂。他略一思索,急忙喝止:“不行!孫家店許多人都見過小沙彌跟公主在一起行動,把他救出來,必然引起懷疑,細查起來,還是會牽連公主。”楊行簡雖然同樣惋惜被抓走的十三郎,但隻要能保住寶珠平安,把這一屋子人都殉了也在所不惜。
    形勢陷入僵局,空氣凝滯,屋裏好一陣寂靜,韋訓緩緩地說:“既然救一個人不行,那幹脆就把囚犯全部放出來,惹一場大亂子,叫他們誰也顧不上。”
    寶珠眼眶中含著淚,驚訝地問:“能辦得到?”
    韋訓胸有成竹看著她,斬釘截鐵地說:“辦得到。”
    看到他自信的傲氣笑容,寶珠立刻安心了不少,朦朧淚眼中放出光來。
    韋訓思忖片刻,說:“要成這事,我得準備一下,找個幫手。除了十三,我在這城裏還有個同門,能叫她來嗎?”
    寶珠一愣,想起那個英挺頎長的黑衣女子,問:“是霍七郎嗎?”
    韋訓點了點頭:“你已經見過老七了。這人言行荒唐,倒沒別的心思,隻是要花些錢。”
    寶珠連忙說:“沒問題!”
    韋訓當即翻窗出去,找到霍七,隻說十三郎無辜被捕,楊氏父女願意出錢撈人,讓她搭把手。
    霍七聽到有機會上門,自然喜上眉梢,笑道:“小光頭很會救急,等撈出來我給他買糖吃。”她心裏暗自嘀咕,這又不是去長安大理寺獄劫天牢,區區一個縣城獄房,以韋大的本事,進去撈個人手到擒來,為什麽還要特地找人相助?難道真是同門情誼,願意給她尋個賺錢機會?
    韋訓將計劃一說,她才吃驚:韋大這回要幹一票驚天動地的。霍七郎是個胸無城府的樂子人,遇事並不多想,知道有錢可賺就知足了。
    當即跟著韋訓潛入縣衙內宅的思過齋,霍七郎看見美人攢眉蹙額,臉上徒自掛著淚痕,登時覺得心生愛憐,非常自然地走到她跟前盤腿坐下,溫柔款款地問:“怎麽哭成這樣?有什麽委屈隻管告訴霍七,你這樣哭法,我心都要碎了。”
    楊行簡一聽,立刻沉下臉猛瞪韋訓,暗暗指著霍七,那意思是你怎麽找來這樣一個不男不女、口沒遮攔的幫手?
    韋訓也頗有些後悔,怎麽沒把老七的破嘴撕爛了再帶進來,又想她到底怎麽能麵不改色把這些騷話輕易說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