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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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郎披枷戴鎖,被衙役們推搡著帶進獄房之中。他路上稍微試了試枷鎖強度,確認能輕易扭斷,但想到自己要是強行越獄,不知道會不會連累九娘,於是隻能隱忍不發,等著韋訓接應。
保朗已經提前得到消息,站在大牢門口迎接。他以為終於抓獲真凶,兩眼寒光四射,唇邊卻露出溫文笑意。
“小師父,知道我是誰嗎?”
十三郎用清澈的眼睛望著他道:“路上聽官差們介紹過了,想必是保朗特使。”
保朗微笑著問:“那麽你又是誰呢?”
十三郎沉著鎮靜地回答:“小僧善緣,見過特使。枷鎖在身,恕我不能施以全禮。”
保朗心中甚是驚奇,這沙彌雖年紀幼小,舉止卻泰然自若,全無之前抓來那些禿頭們的驚恐萬狀。又想也隻有這等江湖異人才能佛塔盜寶,想來不是吃齋念佛的普通僧人。於是對獄卒們使了眼色,讓他們拔刀在手,嚴加防範。
保朗向他展示吊在房梁上生不如死的囚犯,銅盆中燒成紅色的烙鐵,威脅道:“見到這牢獄中的景象,你難道不害怕?”
十三郎朗聲說:“怎麽不怕?但是身正不怕影斜,我沒有盜珠,如果定數要遭這一劫,那害怕也是躲不過的。佛說‘一切諸果,皆從因起,一切諸報,皆從業起。’這蛇珠之禍究竟從誰身上而起,定是有業報等著他的。說不定是白蛇回來尋仇呢?”
“尋仇?!哈哈,哈哈哈哈哈!”聽了這話,保朗勃然變色,一陣令人膽寒的笑聲後,他說:“實話告訴你吧,這顆珠子就是我親手斬殺白蛇奪來的,就算那妖孽還魂作祟,我照樣能把它再劈成兩截,何況是你這樣妖言惑眾的禿賊!”
接著命令獄卒:“上刑!”
獄卒們當即過來解開木枷,準備把沙彌吊到房梁上去。
十三郎道:“且慢。”
保朗冷笑:“剛才還嘴硬,一鞭未打,這就要招了?”
十三郎說:“那倒也不是,請讓我先把僧衣和鞋襪脫了。這小號的僧衣難得,舊衣鋪裏也買不著合體的,若是打爛了弄上血汙,小僧實在無力重新購置。”
保朗一愣,接著放聲大笑。
雲遮霧蓋,月色黯淡,街道兩旁的屋舍靜靜佇立,深夜時分,窗欞內已經沒有光亮。韋訓向著工匠們聚居的宿營地快步走去,心裏憂慮保朗再去思過齋騷擾,隻想快快解決這事。忽然聽到身後一陣咚咚咚的碎步聲,他停了下來,那腳步聲也跟著停下,他再次邁步前行,腳步聲又亦步亦趨跟著響起。
從未遇到過這樣生澀笨拙的跟蹤者,韋訓歎了口氣,回過身去,等著她跟上來。
寶珠低著頭從夜色中走出來,胡服袖子磨破了,肩頭撕裂一條縫,又蹭了一身牆灰,一看就是翻窗爬牆時弄出來的狼狽。
思過齋那扇朝外的窗戶算不得太高,也接近兩丈了,她在沒人協助的情況下自己翻了下來,韋訓心有餘悸,一陣後怕,沉聲說:“十三郎輕功不好,他摔下來不過是跌一個跟頭,你摔下來,是會折斷脊椎脖子的。老楊怎麽不攔著?!”
寶珠也覺得自己灰頭土臉,不甚雅觀,可又沒本事爬上去換一身衣裳,她鬱悶地說:“我特地支開楊主簿,叫他去煮茶。”
韋訓細聽她腳步和呼吸聲倒是都沒有異樣,又問:“手腳哪裏擦傷了嗎?”
寶珠抹不開麵子,覺得被小瞧了,驕傲地昂起頭:“怎麽,難道全天下就隻你們師兄弟會武功嗎?我也是從小習武之人,不是沒受過傷,我還從驚馬身上墜下來過呢。”
韋訓拿她一籌莫展,隻能說:“是是,你才是天下第一高手。我送你回去,還是……”
寶珠哼了一聲:“不回!反正夜深了沒人瞧見衣裳破了,沒有我指點,你也未必能今夜就找回那顆珠子。”她走到韋訓身邊,意思是要一起前去工匠營地。
既然已經找到字條來源,他們商量過,如果能提前尋回失竊白蛇珠,或許能直接破案,洗脫十三郎的嫌疑,免得劫獄後他拿個通緝犯身份。霍七出城去準備裝備,韋訓一直不放心寶珠孤身待在思過齋,現在帶她在身邊親眼盯著,倒覺得安心不少,也就不勸她回去了。
寶珠不知道十三郎今夜如何熬過,仍是一臉憂心忡忡,韋訓勸她說:“那小子皮糙肉厚,從小練功就是挨揍,你剛才要是翻窗墜下,可能比他受傷還重。”
寶珠心道自己學騎射時,身邊所有人都唯恐她擦破一點皮,否則少不得牽連責罰,師父們也從沒人敢高聲斥責,都是好言好語哄著她。而在陳師古門下,一聽就要吃很多苦頭,她輕聲問:“你小時候練功也挨了許多打嗎?”
韋訓一愣,許多陳舊的回憶沉渣泛起,冒著泡從暗河底下湧了上來,他迅速把它們按回去,輕快地笑著說:“並沒有,隻要跑得夠快,師父就打不著,所以我才練輕功。跑得慢的,就隻能跟四胖子一樣練金剛不壞身了。”
寶珠有些疑惑,心道:那跑得足夠快之前呢?
兩個人結伴一路走到工匠們聚居的地方,深夜之中,營地裏的篝火多數已經熄滅,隻留了一兩處餘火在黑夜中慢燃,模模糊糊映出一架架帳具的輪廓。韋訓凝神戒備,提防那個未曾現身的高手暗中傷了寶珠。
穿過工匠們睡覺的帳具,走到城牆角落,來到之前那座黃昏下葬的奇怪墳墓麵前,隻見簡易的墳包已經壘好,有兩個人湊在墳包邊上,架著篝火正在煮粥喝。
此舉連寶珠也覺得有點奇怪,小聲問:“民間喪儀有這樣的習俗嗎?”
韋訓搖了搖頭。
那兩人見陌生人深夜來訪,站在這裏不走,有點慌張,站起來吆喝:“哪裏來的野鴛鴦,跑到墳頭談情說愛來了!”
韋訓笑道:“那也比在新墳上閑聊吃宵夜強。”
其中一人手裏抄起一把木匠用的鑿子,嗬斥道:“你是專門找碴來的?”
韋訓視若無睹,慢條斯理地說:“是生意上門,你們不是常州來的工匠嗎?我想訂做一件七寸大小、金銀平脫工藝的七寶琉璃漆盒送人。”
那兩人又驚又疑,道:“我們不是漆匠,不會做那個。”
寶珠說:“或許看著花樣就能做呢?”說著掏出她用石黛拓的漆盒紋樣,展示給兩人看,又說:“最好是一個叫‘法明’的漆匠親手來做。”
她將裝著白蛇珠的容器細節描述出來試探,那兩個人果然像是見了活鬼一般,滿臉驚恐之色,轉身就跑。
寶珠見韋訓站著不動,問:“你不去抓他們嗎?”
韋訓道:“不著急,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墳墓在此,就跑不了主犯。”
過了一會兒,果然有七八個人簇擁著一個拄拐的瘸子過來,正是那一日清晨在蓮華寺牆外偶遇的瘸子。
寶珠記得清楚,正是這個工匠頭領去縣衙請求吳致遠開城門放他們出去,她當時聽到這批常州工匠是跟保朗一起從徐州來的,保朗去長安獻珠,工匠則是去她陵墓做工服役的。萬壽公主倉猝薨逝,地宮掩埋之後,神道碑還沒有立起,享殿祭壇、石人石馬都沒備好,正等著碑匠、石匠、木匠、漆匠等等各工種的勞力去建造。
瘸子也認出這一對少年男女,露出驚訝神色,他沙啞著嗓子問:“聽說小郎君要做漆盒送人?”
韋訓點頭:“沒錯,你就是漆匠法明了?”
瘸子搖頭道:“不是,我是碑匠。”
韋訓立刻和寶珠對視一眼,知道找對人了。就算這瘸子沒有在蓮華寺外對她的書法插嘴指點,也總能通過他的工種搜索到本人。
韋訓說:“不會做漆盒也行,那我就定做一塊墓碑好了。”
他掏出從保朗那偷來的八字紙條,兩邊對折,扣在手心裏,隻露出邊緣的一點墨色,給他瞧:“這種字跡能刻出來嗎?”
那瘸子看見這紙條,臉色登時如槁木死灰一般,他雙手顫抖,丟了拐杖,咕咚一聲跪下了。
“郎君既然已經找到這裏,就帶我去見官吧,是我陳禹寫了這張紙條,是我登塔偷盜了夜明珠!”
韋訓和寶珠兩人暗暗吃了一驚,都沒想到牽連如此之廣的大案,他這麽容易就認罪了,同時也不肯相信。這瘸子不僅拄著拐杖,而且是個有嚴重足疾的殘疾人,就算是四肢健全的普通人,也很難爬上多寶塔盜珠,這個瘸子怎麽可能爬得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