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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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將陳禹送回工匠們的營地,寶珠憐憫他殘疾傷病,把驢讓給他騎著。到了營地,發現工匠們還是沒有聽勸,把棺材重新挖了出來。
    起了棺釘,那個麵相和善的圓臉工匠從裏麵取出一個用白帛包裹的東西,見他們來了,那人一層層揭開帛布,裏麵正是跟多寶塔中一模一樣的七寶琉璃漆盒。
    他捧著漆盒,毅然決然對韋訓說:“老陳一個瘸子幹不成這樁大事,漆盒是我趙法明親手做的,盒底還寫了我名字,我是共犯。”
    原來此人就是漆盒上的“法明”,寶珠一聽,不禁非常佩服他的勇氣。
    工匠在自己所做的物品上落款,跟文人墨客在書畫詩作上落款完全不是一個目的。書畫落款是為了揚名和紀念,而工匠們的落款是預備東西質量不好回頭追究責任。若敢在皇家敕造的東西上糊弄,是要整個組掉腦袋的。
    陳禹見趙法明不打自招,急得直拍大腿:“他知道個屁!是我花錢定做的盒子,跟他沒有一文錢關係!”
    漆匠趙法明招認之後,一個容長臉的瘦子出來道:“趙三也忒自大了些,這金銀平脫的工藝你一個人能做得出來?沒有我金匠馮大,你頂多在漆麵上雕個花兒。”
    又有一個身材矮小的老頭說:“我是木匠,這漆盒的木胎是我鑿出來的。”
    接著一個眯縫眼的年輕男子說:“我是畫工,那盒子裏麵飛天獻寶的圖樣是我親手畫的。”
    接著一個腰身窈窕的黃臉女子說:“我是織工,漆盒裏的蓮座寶相花錦緞是我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常州工匠一個接一個站了出來,說自己同碑匠陳禹是共犯,要跟他一起投案。盜珠案牽連多條人命,這些人問心有愧,寢食難安,左思右想還是決定自首。
    趙法明眼裏含著淚說:“熒娘是我們左鄰右舍一起看大的孩子,她不幸遇害之後,也是我們眼看著老陳天天發瘋追凶,實在瞧不下去,才跟他一起設計了換寶的計謀。本來換出來就該把這漆盒燒了掩人耳目的,隻是……隻是大家通宵達旦地熬了幾個月才做出來的東西,實在舍不得就這麽毀掉,才藏在棺材裏麵下葬。”
    寶珠與韋訓對視一眼,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陳禹寧肯獻出夜明珠,自首伏法,也不想他們繼續追究棺材裏藏的東西。他根本不怕死,是怕盜珠案把這些好心的同行牽連進來。
    一隻七寸大小、單手能托的漆盒居然要這麽多工匠聯手才能製作出來,寶珠終於能直觀感受到宮中那些以“千工鏡”“萬工床”命名的東西究竟花費了多少人力。母親薛貴妃還在世的時候,光是日用漆器一項,長安官辦工坊中就有三百名工匠專門為她一人製造。
    她感佩於這些工匠們同氣連枝的義氣,竟能為同伴作出這樣的犧牲。
    韋訓道:“早跟你們說過了,我不是官差,隻是個來定做漆盒的客人。不過我身上沒錢,所以等會兒拿一樣東西來跟你們以物易物。”
    工匠們聽了這話,你看我我看你,都摸不著頭腦。
    韋訓看向寶珠,緩緩地道:“我辦點事,去去就來,你跟老楊在這裏等會兒。”
    寶珠早對他這句“去去就來”洞悉於心,說:“就算我不許,你也非得去幹是吧。”
    韋訓昂著脖頸,桀驁不馴地點了點頭。
    寶珠心想小事上他隨意率性,願意聽令,但牽扯底線的生死大事,這人向來是獨行其道,任所欲為,此時渾身散發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寒氣,已經不再隱藏殺意了。
    保朗暴戾殘忍,喪心病狂,不僅授意吳致遠囚禁她和楊行簡,還刑訊逼供十三郎,殺死熒娘奪人傳家之寶,光下圭縣就有至少十多個無辜之人被捕受刑而死。這樣的惡人能繼續活在世上,還有什麽天理可言?
    律令無法製裁的惡人,自應由律令無法約束的俠客除掉。
    想到這裏,寶珠說:“你去吧,隻是千萬小心。”
    霍七郎插嘴道:“既然小娘子擔心,我可以去幫襯師兄一把,順便看個熱鬧。”
    韋訓冷笑一聲:“你想得倒美,報酬可不是白拿的,你待在這裏護著她,一根頭發也不能少。”
    楊行簡的酒意漸漸消退,茫然不解,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妙,連聲詢問:“這是怎麽了?他要去幹什麽?你們是不是知道點什麽?”
    韋訓轉身離去,沒人為楊行簡解答疑惑。
    縣衙大堂門前的院落中四處血跡斑斑,周圍寂靜無聲,隻留著一些被砍死的蛇屍和被橫刀斬斷的人類肢體。
    保朗從癲狂產生的眩暈中逐漸蘇醒,睜開眼睛,感到自己趴在一片冰冷黏稠的血泊中,手裏還握著刀。之前見到院子裏那些白蛇蠕蠕而行的時候,他驚懼已極,突然失去理智,不分青紅皂白拔刀瘋砍眼前一切,狂躁許久後突然斷片暈了過去。
    他撐著刀身慢慢爬了起來,發現自己並沒有受傷,依然身在縣衙。
    保朗的眼前再次浮現出那個幻覺:韋陀佛像怒目而視,金剛杵上纏繞的小白蛇用那雙寶石般晶瑩剔透的鮮紅眼瞳盯著他,夜以繼日,哪怕夢中也糾纏不休,正如那個倒在鮮紅血泊中的雪白女子,茫然地睜著紅眼睛看向他。
    她究竟是人還是蛇?如今他已經無法分辨,白色與血色交織纏繞,鋪天蓋地的籠罩在他身上,再也無法抹去。或許她真的是妖,死去蛇妖的報複,正在以某種不可阻攔的勢態鋪天蓋地碾壓而來。
    他低頭看著自己染滿鮮血的手,感覺一生所求的錦繡前程、榮華富貴正從指縫裏緩緩溜走,無論抓得多緊,砍得多狠,都無法阻擋。
    “終於醒了,讓我好等。”
    某個冷森森的聲音忽然傳到耳邊,正堂建築灑下的陰影之中,一個青衣人悄無聲息從暗處緩步走進月光裏。
    保朗心頭一驚,立刻握緊了刀柄,下盤沉移,雙手架刀擺出防禦姿勢。
    這人一直站在那嗎?為什剛才沒有注意到?
    隻見那人一襲青衫,身形瘦削,膚色蒼白,冷月照耀之下,細長的影子模糊而淺淡,整個人如同飄浮在海市蜃樓之中。保朗揉了揉眼睛,心神恍惚之下,一時間疑心這青衣人是陰間鬼差。
    “讓你夢中不知不覺死掉也太痛快了,是以一直候到現在。還有人等著我,趕緊速戰速決吧。”
    青衣人一邊催促,一邊從腰間蹀躞帶上拔出一柄僅八寸長的匕首。
    看到反射著月光的刀刃,保朗漸漸清醒過來:這就是那個久尋不獲的江湖大盜青衫客。
    青衣人閑庭信步朝他走來。
    保朗唇邊浮現出一抹殘忍笑意,雙手握刀,擺好了劈砍架勢。是人,就能殺死。先不論武藝如何,兵器向來是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想用這把餐刀大小的匕首來跟他手中二尺六寸的精鋼橫刀來拚刃,似乎太過天真了。
    他正這樣想著,突然感覺自己視線一下子沉了下去,迅速下墜,一直沉到地磚之上。青衣人破了洞的靴子近在咫尺,站立在他的臉前麵。這是怎麽了?保朗腦中泛起最後的疑惑,然而這個疑問無人解答,他的視線漸漸模糊變暗,直至漆黑一片,到死也沒看清楚發生了什麽。
    無頭的屍身噴出一腔熱血,接著雙膝一跪,癱倒在地。
    韋訓彎腰抓住保朗的發髻,把人頭從地上撿起來,看到死人臉上還掛著迷茫的表情,冷笑一聲。他一抖匕首,血珠飛濺,刀刃寒光四射,再無殘血,才收刀入鞘。耐心等人頭熱血流盡之後,他將之收進隨身攜帶的皮囊。
    寶珠心情忐忑,一直等到天色蒙蒙亮了,還沒看見韋訓的影子。她回想起陳禹所述,保朗隻用一刀就把熒娘劈成兩截的話,更是坐立難安。再想韋訓病愈沒幾天,手上傷還沒好,後悔自己沒拿上武器跟著去掠陣。
    她忍不住問霍七郎:“怎麽要那麽久?”
    霍七拋接玩弄著自帶的幾粒骰子,滿不在乎地說:“韋大可能餓了,順路吃口早飯,耽擱了一會兒。娘子嚐過孫家店附近那家柳葉博托嗎?麵葉雪白可愛,爽滑筋道,味道著實不錯。”
    寶珠臉色一沉,劈手從她那裏奪過骰子,隨意往碗裏一擲,骰子滴溜溜轉動再停下,滿把紅豔豔的滿月。
    她冷冷道:“你若再胡說八道,我請你吃一頓馬鞭。”
    霍七郎驚訝於她的手氣之壯,又見她真的生氣了,心中惴惴,暗想這小姑娘相貌嬌俏可人,怎麽惱怒起來氣勢如此可怕?能收服青衫客的人,果然不是等閑俗輩。
    霍七收起戲謔,正色道:“娘子實在不必擔心,剛才我說去幫襯,隻是在逗趣兒。大師兄已經練到玄炁先天功最高一層,蜃樓步迷蹤遁影,腳踏清虛,再添十個保朗,也不是他的對手。他雖然喜歡上梁潛伏,但殺人向來正麵硬剛,從不叫敵人背後受死。現在不來,可能在等對方睡醒才動手,這種惡人不麵對麵殺掉,就太便宜他了。”
    寶珠聽不懂她說什麽,隻是霍七確實沒有撒謊,話音才落,韋訓的影子就從街頭出現了。他右手托著一個荷葉包裹,左手拎著皮囊,輕鬆自在地走了過來。
    寶珠一下子如釋重負,想自己白白擔心了半天,他還不急不躁的,跺腳急道:“你可真慢!叫我好等!”
    韋訓把那隻熱騰騰的荷葉包遞到她手上,笑道:“是羊肉餡的,這家蒸餅鋪排隊的人多,著實等了一會兒。”
    霍七郎攤開手,一臉“我就這麽說過”的無奈表情。
    他還真的是去買早飯了!寶珠此時哪裏有心情吃蒸餅,忙看向他手裏那個沉甸甸的皮囊。
    先跟寶珠說過話,韋訓才收斂了笑容,來到常州工匠們麵前,打開皮囊口紮的繩子,將袋子底朝天一抖,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滾落在地。
    “九斤八兩人頭一個,用來交換漆盒。”
    眾工匠都嚇了一大跳,迅速退開,楊行簡更是心驚肉跳,連忙蹦起來擋在寶珠麵前,以免她受到驚嚇。
    隻有碑匠陳禹睜大雙眼,如同餓虎一般撲了上去,雙手抱住人頭仔細打量,看清楚麵容之後,突然又哭又笑地癲狂大叫:“老天開眼!老天開眼!熒娘大仇得報!我死而無憾了!”
    眾人才知道那是保朗的人頭,韋訓所說“以物易物”指的就是惡人的頭顱。
    碑匠惡狠狠地往人頭上啐了兩口,怒目而視保朗渾濁的眼睛,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漆匠趙法明連忙雙手捧著七寶琉璃漆盒敬上,又是感激又是驚歎:“義人有俠氣!莫不是老天派來的神兵?!”
    韋訓正色道:“隻有如此才配得上你們常州工匠的義氣,盜珠案牽連的人都死在這人手裏,與你們無關。”說罷也不推辭,接過了漆盒。
    陳禹忽然把人頭往地上一扔,將手在身上擦了擦,叫道:“恩人請稍候!”說著一瘸一拐地奔到最近的一頂帳篷中。
    寶珠忙問過程如何,韋訓隻道稀鬆平常,沒什麽可說的,還是買蒸餅排隊費勁一些,勸她趁熱吃。
    過了片刻,碑匠又一瘸一拐地奔了回來,褲腿上染了一大片血跡,手中攥著一顆圓溜溜的珠子,原來剛才是割肉取珠去了。他用袖子反複擦拭掉鮮血,打開漆盒蓋子,顫巍巍地把珠子放了進去,激動地道:“古人譏諷鄭國人買櫝還珠,怎麽能讓恩人隻拿一個空盒子走呢?隻有這樣才配得上恩人義舉!”
    眾人都是吃驚,韋訓勸道:“別衝動,這是你家傳的寶物啊。”
    陳禹臉上涕淚交加,哭道:“熒娘就是我唯一的家人,她死了以後,我就沒有家了。既然沒有家,要傳家寶又有何用?!”
    韋訓再次推辭,漆匠趙法明與眾工匠商量了幾句後,上前道:“義人莫要推辭了,這顆夜明珠帶走了太多人命,或許是我們這樣的草民福薄命輕,命中注定承受不住這樣的寶物吧。”
    陳禹是為了感激韋訓為女兒報仇雪恨,除此珠之外無以為報。而其他人的意思則很明確,做為卑微的普通人,他們實在無力抵抗夜明珠帶來的種種貪婪和覬覦。
    楊行簡也說:“夜明珠和漆盒都是重案證物,讓他們繼續持有,反而危險,不知什麽時候遇上一波搜查,就解釋不清了。”
    他這會兒徹底酒醒,嚇出了一身冷汗。韋訓一聲“去去就來”,直接端了節度使官員的項上人頭,不但大搖大擺地拿回來,途中還順手給公主買了蒸餅,也不知道是肆無忌憚,還是習以為常。
    事情已經犯下,站在同情工匠們遭遇的立場,楊行簡也覺得讓韋訓帶走這兩件東西更恰當。
    韋訓推辭不過,收下了裝有夜明珠的漆盒。霍七郎眼看有財可蹭,高興得眉飛色舞。寶珠親眼見過珠子之後,沉吟不語,若有所思。
    接下來就是怎麽處理保朗的人頭。陳禹想切下大仇人的鼻子耳朵,將之大卸八塊以泄憤。眾工匠覺得那個假墳墓還空著,不如直接放進棺材裏埋進去填土。
    楊行簡仔細考慮後道:“盜珠案還沒有結案,審案的保朗先身首異處,這事必然不能了結。不如把人頭放到官府能找到的地方,免得他們繼續四處搜捕,擴大影響。”
    韋訓笑道:“如此說來,我倒是有個合適的好地方。”說罷又把人頭收回皮囊中,紮上了繩子。
    回頭見寶珠還抱著那包蒸餅呆呆站著,荷葉都沒有打開,他問:“不想吃蒸餅嗎?那等我回來一起去吃博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