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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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已至,龐良驥還想留下喝一頓大酒,隻是想到婚禮繁雜的事宜永遠沒有辦妥的時候,才戀戀不舍地坐上肩輿,在管家和家丁簇擁下回家了。霍七郎答應去提前走一遍迎親之路,也跟著去了。
    這些喧鬧吵嚷的家夥一離開,客棧立刻安靜了。韋訓肉眼可見地放鬆下來,就算一身絕頂武藝,聽力卻是不設防的,被兩個聒噪的同門騷擾半天,再不走他可能會忍不住暴力送客。
    寶珠覺得他也不是那種會乖乖參加別人婚禮的性格,心中好奇極了,問:“你到底欠了那紈絝什麽大人情?”
    韋訓如同支棱起耳朵立毛的猞猁,警惕地眨眨眼,站起來說:“你那麵銅鏡還沒有磨,不是說好了明天找人來梳頭的?得趕緊拿出去……”不等她反應,青影一晃,飛速逃跑了。
    這人要是想溜,全城的衙役加起來也不可能抓得住。寶珠被落在空裏,更加狐疑,回頭拿住十三郎查問:“你來說說,龐良驥因為什麽被趕出師門的?”
    十三郎慌亂地擺手:“那是我入門前的事了,師兄師姐們避而不談,我什麽都不知道。”又念了些“出家人不打誑語”的話,讓寶珠沒辦法揪著他耳朵逼問。
    外麵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寶珠去楊行簡屋裏瞧了一眼,見他仍然躺在床榻上昏睡,沒什麽變化。和十三郎一起吃了飧食,本來要回房歇息的,但有一個穿著破舊儒衫的中年男子進店來避雨。
    店主看起來是認識他,給倒了一壺滾水,說:“今天下雨,店裏沒生意。”
    那人苦著臉搖搖頭,將一把舊折扇和一塊驚堂木擺在桌上,從懷裏掏出自帶的茶葉末,往壺裏放了一撮。
    十三郎一瞧這人打扮,知道是說書先生,先是高興了一會兒,一想他沒生意就不會開嗓,看來是聽不著免費的故事,又頗為失落。
    寶珠疑惑地問:“這人怎麽還帶著驚堂木?看著也不像官員啊。”
    十三郎笑著解釋:“這是個說書先生,那塊木頭是他講故事時用的道具,並不是斷案用的。”
    寶珠一聽,也來了興致,開口問他:“你會講些什麽故事?”
    那說書人見她氣派尊貴,連忙放下茶杯,說:“小娘子想聽些什麽?武戲鄙人會《死諸葛亮怖生仲達》等三國故事,文戲有《鶯鶯傳》《李娃傳》《柳毅傳》。”
    寶珠讓十三郎抓了把銅錢給他,說:“撿最受人歡迎的講一個。”
    說書人打量寶珠正是春心萌動的年紀,琢磨著講個年輕人相戀的世情故事討她歡心,於是將折扇一揮,開嗓講《李娃傳》。
    雖然在宮中也常有聽書看戲的娛樂,但既然是皇族宗室欣賞,多是陽春白雪的曆史和宗教故事,就有男女情愛的戲,也是竭盡清雅委婉。民間說書不登大雅之堂,要招攬口味俚俗的底層顧客,就不可能那麽文雅。
    《李娃傳》的作者是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簡,以長安妓女李娃和滎陽公子的戀情為主題,原作言辭優美,劇情跌宕曲折。由民間改編之後,則加入了許多娼門的露骨插曲,更有“玉樓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這種絕沒有人敢在公主麵前吟誦的豔詞。
    寶珠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講法,半懂不懂,不禁有些臉紅耳熱,可是故事本身扣人心弦,又讓人忍不住想繼續往下聽。
    說書先生每講一段就留個勾子,停下喝茶休息,寶珠立刻慷慨解囊。外麵秋雨斷斷續續,本來沒有生意,運氣好遇到這樣大方的客人,雖然隻有兩個人聽,那說書人也起勁兒往下說,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黑透了。
    獨立藝人在客棧、酒肆、食肆等地表演,店主可按比例收受場地費用,見說書人有了生意,還破費給他們點了一盞油燈照明。
    夜色昏暗,燭影晃動,正當寶珠沉浸在傳奇故事的曲折劇情中時,霧氣沉沉的雨幕之中,逐漸映出一個影影綽綽的女子剪映。
    她手持破舊油紙傘、懷抱琵琶,無聲無息出現在客棧門外。身材高挑,膚色雪白,看容貌似乎有鮮卑或是胡人血統。穿一襲顏色陳舊的五破裙,鬆鬆挽著蟬鬢,青絲隻插著一根骨簪,看打扮很是落魄。雖然風流嫵媚,眉眼之間卻上了年紀,可能三十多了,也可能四十幾歲。
    女子一步三晃飄然而至,收起紙傘靠在牆邊瀝水,拂去身上雨珠,找了張角落裏的椅子默默地坐下了,不時如西子捧心般捂著胸口咳嗽喘息,芊芊弱質,使人心生憐惜。
    聽見咳嗽聲,以為有客人上門,店主出來看了一眼,見是這樣一個女子,竟然不願招待,連水也沒給一口,轉身又進去了。
    說書人講得口幹舌燥,喝了口熱茶,往那女子方向瞧了一眼,低聲對寶珠說:“她們老了也很可憐,別管年輕時顏色多好,年紀大了沒人贖身,隻能當遊女苟延殘喘,要是生了病,就隻能等死了。”
    寶珠因那女子長得貌美,已經打量了她幾回,聽說書人這麽講,疑惑地問:“遊女是什麽?”
    說書人嘿嘿一笑,不覺流露出鄙薄神情,“就是李娃那樣的娼門女子,老了沒有固定住所,在街頭流浪接客,就是遊女。”
    寶珠倒吃了一驚,宮廷宴會上也有罪臣家眷充入掖庭為奴的官妓表演歌舞,但民間的妓女她卻是第一次見,也不知道旁人怎麽識別的。難道單身貌美的女子在夜裏獨自行走,就表明了一種特殊含義?
    因為好奇,她又多瞧了幾眼,那女子回望過來,與她眼神交匯,便抱著琵琶嫋嫋婷婷地走過來,坐到她的對麵,含情脈脈地問:“小娘子想聽曲麽?奴彈琵琶是一把好手。”
    她嗓音柔媚入骨,一句話打了十八個彎,尾音嬌顫顫的,仿佛要搔進人心眼兒裏,連寶珠都莫名臉紅了,隻是說完這句話,遊女又蹙著眉頭以袖掩口輕輕咳起來,眉目間病懨懨的盡顯疲態。
    說書先生見有人來搶這唯一的顧客,立刻嫌棄地驅趕她:“癆病鬼別湊那麽近!仔細皮肉髒了椅子,別人怎麽坐?”
    遊女並不著惱,笑盈盈地說:“先生別那麽吝嗇,都是街頭刨食,讓奴也占個便宜。”
    寶珠以為所謂妓女接客就是以陪人玩樂歌舞維生,聽她自薦琵琶,便說:“那你彈一個曲子來聽聽。”
    遊女含笑應了,從防水的皮袋中取出五弦琵琶抱在懷裏,說書先生冷哼了一聲,放下折扇開始喝茶,隻當是中場休息。
    遊女從袖中抽出雙手,竟然不用撥子,僅靠指頭撥弄琴弦。寶珠見她這雙手飽經風霜,比尋常女子大了一圈,手背青筋凸出,十指修長有力,也沒留長指甲,隻以指尖弄弦,發音比撥子還要清脆,著實令人納罕。
    皇室自玄宗以來都極喜歡絲竹歌舞之事,天下高手都被囊括在宮中,無數樂師刻苦鑽研技藝,寶珠的母親薛貴妃便是大唐最優秀的音律宗師,最擅長舞藝和琵琶。寶珠自己雖然沒有學過,卻對這些技藝有極高的鑒賞水平。
    遊女彈的是一曲《綠腰》,這是首廣受歡迎的流行琵琶曲,上至宮廷下至民間,每個彈琵琶的人都會學習,本來是為女子軟舞伴奏的樂曲,講究輕盈柔美,這遊女指下彈出,卻有種鏗鏘有力的節奏感,別有一番韻味。
    遊女一邊彈,一邊愁思綿綿地說:“奴的嗓子本來也是極好,可惜曾被一個無情無義的小郎君施暴重創,傷及肺經,遇到這樣陰天下雨的時節就咳嗽不停,再不能唱曲了。”
    寶珠聽她說得可憐,也覺憐惜,問:“竟有如此鐵石心腸的人,舍得下手打你這樣柔弱的女子?”
    遊女語調淒婉地道:“是啊,奴本來傾心仰慕那小郎,有意試探,坦誠相對,誰想被他傷心傷身,實在不堪回首。”
    手下琵琶的音調轉為纏綿悱惻,極盡哀婉,仿佛將那戶外的秋雨都糾纏進琴弦之中一般,寶珠忍不住聯想剛聽到的李娃傳,幻想這女郎與狠心情郎的恩怨糾葛。
    天色已經黑透,室內雖然點了油燈,卻依然晦暗不清,寶珠眼神好,仔細打量遊女的琵琶,見這樂器雖然顯得有些陳舊,卻有些不同尋常的地方。
    一般琵琶腹板中央用撥子彈奏的部位,有一片橫寬三四寸用皮革蒙著的地方,叫做撥麵或撥皮。撥麵往往繪製有精致美麗的圖案,主題有青山綠水風景、佛教吉祥畫作等等。
    這個遊女的琵琶撥麵上卻繪著一片血紅色石蒜花,花叢中兩個骷髏人形擁抱在一起,一穿女紗裙,一穿男羅袍,也不知在幹些什麽。
    琴頭和弦軸一般使用紫檀或是桑木製作,而遊女琵琶的這些地方卻使用白骨,而筋弦也不像是平常的鵑雞筋,不知道是用了什麽動物的筋,看著一條一條白森森的。
    寶珠越看越是奇怪,忽然想起一件古怪的事,從這遊女進門,一直專心致誌聽故事的十三郎就沒再出聲,於是轉身瞧了他一眼,卻驚訝地發現小沙彌滿頭滿臉都是冷汗,低頭閉目,雙手合十,喃喃低聲誦經,仔細一聽,竟然是驅魔的楞嚴咒。
    一注意到這件事,寶珠驚疑不定,回頭再次打量一眼那遊女,見霧鬢雲鬟之間唯一的那根白色骨簪竟然雕刻成一顆鏤空骷髏頭,登時感到頸後汗毛一根根豎立起來,覺的這女子從上到下從裏到外整個人鬼氣森森,連琵琶聲都不對勁了。
    琶音漸次向弱,如同一縷幽魂黃泉幽咽,全曲終結,遊女抬起頭來,含情帶愁凝望著寶珠,柔聲詢問:“小娘子,奴這曲子彈得可滿意麽?”
    她那鴉色雲鬢壓著雪白的肌膚,雙眼散發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綠光,寶珠嚇得毛發悚立,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慌亂下竟忘了編謊,結結巴巴照實說:“彈得還、還可以,就是這琵琶音色有些發悶了,像、像裏麵藏著些東西似的。”
    女子一愣,臉色突變,森然笑起來:“你確實是有些與眾不同。”
    話音未落,寶珠頓覺寒風侵肌,陰冷肅殺之氣迎麵撲來。
    雨夜中悄然出現的陌生女子抱著一把詭譎的琵琶,渾身撒發出陰冷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