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 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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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隻有你沒有我?”
    韋訓一愣,稍顯慌張,想起邱任昨天的醫囑,趕緊說:“四胖子隨口說的荒唐話你不要信,我好得很。不信你讓老楊的大夫來把脈……”
    寶珠立刻打斷他:“那黑臉漢雖然舉止無禮,但他身為醫生的口碑,在我這裏還沒有失信的記錄。反倒是你在下圭縣用手段操控脈象騙了好多個大夫,我可是在旁邊親眼看見的,這脈不把也罷。”
    韋訓頓時失語,沒想到當時一時興起玩鬧,回旋鏢過了那麽多天又回頭插到自己身上。
    寶珠一本正經地道:“說到老楊,他風寒未愈,還躺在隔壁說胡話,如果你再因傷病倒下,是想讓我帶著十三郎,一個人騎驢奔赴幽州嗎?!”
    韋訓趕緊解釋:“我歇了一宿,已經好多了,主要是婚禮上喝酒太多。”
    明明嘴唇發青,依然嘴硬逞強,寶珠心中不快,“我已經知道你所患舊疾有多厲害,再受毒傷,醫囑擺在這兒了還想繼續出去撒野,我瞧你是嫌命太長。”
    韋訓又要張口,寶珠疾言厲色地補充:“想好再說!膽敢再欺瞞我一回,我現在就辭退了你。大堂裏鬧哄哄的,站著許多跟你同出一門的江湖俠客,我總能從中找到一兩個有能力護送我去幽州的人。尤其那個穿紫袍的道士,我瞧那件袍子似乎是宮中之物,或許他有意攀附皇家,那就太合適不過了……”
    說著作勢轉身向門口走去,韋訓完全慌了神,伸手一探,從背後抓住她腰間蹀躞帶,攔住她腳步,可接下來怎麽辦卻一無所知,韋訓不敢拖拽她,一動不動在背後站著,兩個人一時僵持住了。
    “別!別找他們,他們都遠不如我……”
    韋訓聽見“辭退”兩個字時臉色已經轉為慘白,磕磕絆絆說出這句話,嗓子啞了,話音裏再無一點兒心高氣傲。
    寶珠冷漠地回頭望了他一眼,重複道:“哪裏不如你?我瞧他們人人氣色極佳,沒一個像你這樣臉色還逞強的。”
    韋訓喉頭顫動,硬著頭皮說:“哪怕我病了,他們的功夫也不如我。穿紫袍的是老二,他是個追名逐利的陰險家夥,你絕不能將真實身份透露給他;老三就是那個女鬼,你不是最害怕鬼物?況且她脾氣差極了,最喜歡陰謀暗算,一天不挑事都難受;老四你已經見過,不但粗魯無禮,還有許多惡心的癖好,你絕對忍受不了跟他同行;老五人品尚且過得去,可打起架就發狂,根本不顧旁人,回回波及己方,叫他護送隻怕是你先吃虧……”
    韋訓把同門一一數落一遍,寶珠卻像是沒聽見,別過頭去盯著大門,漠然道:“我不是江湖中人,不能辨識你們武功高低,我隻知道,活人永遠要比死人強。任你生前如何驚才絕豔,舉世無雙,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羽翼之下護著的人,也會跟著朝不保夕,流離失所,再沒人疼愛保護了。”
    說到這裏,聲音逐漸哽咽。韋訓頓時心驚,鬆手放開她腰帶,歪頭湊到旁邊一瞧,見她眼眶已經通紅。
    他心有所悟,低聲說:“你口中那人……不是我吧。”
    寶珠深深喘息,把淚忍在眼眶中,好半天才能開腔:“我說的是阿娘。她在世時執掌六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們住在大明宮中央蓬萊殿,萬事順心合意,我想幹什麽幹什麽,從未想過世上有何煩難之事。
    可她一朝難產去世,生前的權柄就都消失了。蓬萊殿是中宮的住所,她人沒了,我和阿弟就要搬出去,被分到她曾經的情敵政敵手下過活。那時阿兄已經出閣搬進十王宅,再不能幫我一點兒。更別說……”
    她紅著眼睛,啞聲說:“更別說五月我直接被活埋進地宮,倘若娘親還在世,豈會讓我受這許多冤屈?無論是權禦六宮,還是武功第一,人死了就全都沒了,你知道自己還剩下多久壽命,竟敢這麽不顧死活地揮霍?!”
    寶珠一口氣講了許多話,甚至提及自己母親的往事,韋訓終於弄懂了她的心意。
    她在憐惜他。
    早在長安翠微寺時,他內心已經平靜接受了死亡。世上哪一天沒有成千上萬人命喪黃泉橫死街頭?他自己手上也有許多條人命,早晚要見閻王,沒什麽特殊。可如今一想到如果沒撐到幽州就倒下,把她拋在亂世之中,再度落入無人保護的淒慘境地,竟有種死不能瞑目的惶恐驚懼之感。
    龐良驥的人情債要還,她也需要好好照顧,一對多的架容易打,一對多的保護人卻是千難萬難。
    韋訓不敢再瞞,低聲說:“我的病是許多年前就有了,也找過許多名醫,治與不治,一直沒什麽起色,活不到龜年鶴壽那麽久,但所剩時間足夠送你去幽州。”
    他攥緊拳頭,用幾乎是懇求的語氣說:“我確實是他們當中最好的,你……你不要再聘旁人了。”
    打量他那副不知所措的神情,過了半晌,寶珠才點了點頭,答應不提辭退之事了。她雖忍住淚保住了妝容,嗓子卻也啞了,韋訓將桌上杯子仔細擦過兩遍,給她倒了杯水潤喉。
    寶珠兩口飲下,惱怒地道:“怎麽是冷水?我昨天明明吩咐過店主好生照料,不能叫你這屋斷了熱湯。”
    韋訓一時大窘,簡直想拔腿從窗口逃出去。心道自己一世好勇鬥狠,手底不知多少敗將,在她眼裏竟成了見不得風的病弱之人了。可想起上次一逃了之的下場,他一動不敢動,尷尬到不知所以,隻能默默無言仰頭望向天棚。
    寶珠見他不說話,脖頸喉結卻不斷湧動,好像皮膚下麵伏著一隻小老鼠,心下有些好奇,想霍七男裝時雖然很瀟灑,這些細節卻還是與真正的男子不同。盯著瞧了幾眼,忽然覺得不好意思,錯開眼神,不知怎麽耳朵有點兒發燒。
    好不容易將這股難堪窘意消化掉,韋訓苦笑道:“昨夜店裏的夥計全叫他們點倒打暈了,現在未必能醒。熱水的事是老四信口開河,求你以後別再提了。”
    寶珠一愣,心想這夥人聚會竟如此隱秘,不許旁人走漏風聲,各方麵都不像她想象中粗豪的江湖中人。
    她說:“我倒覺得邱任說得很有道理,冷酒陳釀本就性寒,你以前最愛喝古墓裏藏的酒水,世上還有比那更陰寒侵骨的東西嗎?當然會越喝病越重。”
    韋訓長長歎了口氣,道:“以後再不喝了。”
    寶珠心想關中名醫不出長安,有心將來給他介紹幾個禦醫,可是想到自己被活埋前也是由禦醫團隊診斷過的,著實沒什麽好說。
    她語調和緩下來:“我知道你欠了龐良驥大人情,道義上必須幫他,但未必要親自執行。你照著醫囑在客棧休息兩天,且看我怎麽破案。真凶的武功必然遠不如你,否則早就明目張膽地動手了,也不會耍弄這些陰謀詭計。你不現身,才能引蛇出洞。”
    韋訓沉聲道:“那毒蛇要是咬了你呢?”
    寶珠自信地道:“我當然要藏在你那些師弟師妹當中,就是天塌了,也未必砸得到我頭上。再說你雖替我擋了凶手毒鏢,但這個梁子仍是我的,我要親手討回!”
    韋訓知道她雖然平時好哄,關鍵時刻倔強起來,誰勸也不行,所有人都隻能照她說的辦。想了想,從腰間解下隕鐵匕首遞給她。
    “你拿去防身。遇到危險盡量不要硬抗,往老五老七身邊躲,但是一旦老五開始嘀嘀咕咕誦經,絕不要耽擱,能跑多遠跑多遠。”
    寶珠接過匕首,拔出一截,見那流水般的暗紋之間映著自己臉龐,仿佛在俯視某種黑暗神秘的河流。
    她問:“你這刀到底叫什麽名字?”
    韋訓說:“它就叫餐刀。”
    寶珠怒道:“這起碼是千年前的古董兵刃,你怎麽能一直當餐刀使?憑得辱沒了它的來曆。”
    韋訓對此毫不在乎,笑道:“不滿意,就自己取一個名字好了。”
    寶珠考慮了片刻,道:“《晉書》有雲,牛渚磯深不可測,水下多怪物。以辟邪犀角點燃照看,就能洞悉其中隱藏的秘密,讓妖魔鬼怪無所遁形。這匕首以犀角作柄,山川流水為紋,就叫做‘犀照’好了,望它能照亮暗河之下一眾邪魔外道、魑魅魍魎。”
    韋訓點頭稱讚:“好名字,望你能用它鎮壓樓下那夥兒怪物,也能揪出綁架新娘的幕後真凶。”
    寶珠嚴肅地說:“你再講一遍答應過我的事。”
    韋訓認真回答道:“遵從醫囑,兩日內不動真氣,避免與人動手。”
    寶珠滿意地點了點頭,將匕首佩戴在蹀躞帶上,又解下算袋打開。算袋是朝廷官員貯放筆硯等隨身書寫工具的袋子,她知道韋訓的性子不可能坐得住,特地從楊行簡那裏拿過來給他用。
    “雖然答應過教你寫字,可一直忙著趕路,沒有正經練手的機會,如今你閑著養傷,正巧有時間練一練。”
    說著攤開紙張,蘸了墨,寫下一首五柳先生的歸園田居。接著命韋訓坐下,將毛筆遞到他掌中,手把手教他正確的握筆姿勢。
    “撥鐙之法,指實掌虛,手法凡五字:撅、押、鉤、格、抵。”
    書法入門的竅要和武學心決差不多,韋訓本來一句話就能掌握,卻因為寶珠的手就握在自己手上,腦子裏轟轟作響,近乎耳鳴,靠這麽近倒聽不清她說了什麽,一時間心猿意馬,手底下也失了輕重。
    寶珠一根指頭一根指頭給他擺好姿勢,韋訓手一抖,喀嚓抓裂了筆管。
    從未遇到過學生出這種狀況,寶珠皺著眉頭從他手裏抽出破筆,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不是,你不能跟抓握武器一樣握筆,這是象牙杆,況且就算是硬木材質,也經不住你這勁力。算袋裏就兩支筆,最後一支備用的,輕些拿著。”
    她拿出完好的那支演示,再遞筆過來:“想象你手中不是筆,是拈著一朵花,枝條柔軟細嫩,力氣太猛就將它摧折糟蹋了。指頭上的力氣要輕柔,用力的是手腕,如此握筆才能圓轉如意。你是練武之人,總該知道如何腕上發力?”
    寶珠再次手把手糾正握筆姿勢,並一一指點到發力的關節。
    距離近到能聞見吐氣如蘭的呼吸,韋訓的頭越垂越低,幾乎伏在案幾上,一言不發微微點了點頭,表示知悉,其實手腕已經徹底麻了,感覺全身將要化作一攤,隻得屏住呼吸,默念靜心入定口訣,才勉強維持住人形不發抖。
    這隻柔軟細嫩的手確實像朵桃花,每片指甲都是花瓣形狀,晶瑩之下透出粉色。隻不過,不是他握住花,是花握住他。
    麻感迅速從手腕躥上小臂,接著是上臂、肩膀……擴散得比任何毒藥都快,無法壓製,不能抵擋,往日最自負的操控肌體的本事蕩然無存,他隻得承認自己確實有些病入骨隨了,否則不能解釋此種症狀,急需獨處休息一會兒。
    “好了,就是這樣!你好好待在房間裏,把這句‘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抄上百遍,籠字結構複雜,等你能寫成型時,就能逃出牢籠複返自然了。”
    寶珠叮囑一番,見韋訓頭也不抬,臉對著她書寫的法帖,右手舉著筆紋絲不動,整個人仿佛僵住了,還以為他在認真觀貼。她又找到了為人師的權威感,心中很是快意,脆聲說一句:“我走啦!”踢踢踏踏出門而去。
    門一關,韋訓立刻癱在案幾上,僅舉著右臂不敢動,生怕一動就弄亂了她親手糾正過的握筆姿勢。肌膚熱燙的溫度和柔潤質感還殘留在自己手上,更是一碰也不能碰,再經不起一絲激惹。
    隻一眨眼的功夫,門外再次傳來腳步聲,寶珠這次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韋訓絕望地抬頭望了一眼,不知道她還有什麽折磨人的手段要補充。
    原來寶珠覺得他剛才一聲不吭,乖覺到反常,怕他醞釀著什麽鬼主意中途出逃,特地回來,疾言厲色地警告:“說抄一百遍就是一百遍,等我破案回來一張張數,但凡少一張紙,我就……我就……”
    沉吟片刻,寶珠決定拿出懲罰弟弟李元憶的大絕招,眯著眼睛,惡狠狠地威脅:“我就拿戒尺打你手心!”說罷再次甩門而去。
    韋訓再一次趴伏在案上,半天直不起腰。
    過了許久許久,她留下的奇異威力才逐漸退卻,韋訓忽然雙肩抖動,不可抑製地竊竊暗笑,心中糾結起來:這詩到底是抄還是不抄?聽話自然上佳,不聽話的結果,似乎也很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