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第 9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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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珠匆匆扒了一口陶碗中的粗粟飯,淚珠子隨著飯進入嘴裏,她用盡全力咀嚼,粟米刮的牙床生疼,淚水苦澀的味道彌漫開來,想來跟牲口的飼料差不多難吃。
粟米向來是百姓向朝廷納稅的主糧之一,宮中也常用它製成禦黃王母飯、甜粟粥之類的食品,每一種都香甜軟爛,可不知為何這頓粟飯如此之粗劣。
伴隨著庭院裏的打殺叫喊聲,一個矮小漢子破窗而入,躺在地上掙紮了兩下不動了。此人正是這家黑店的店主。
裝扮成仆役的強盜全都湧出去放對,再沒一個人服侍,楊行簡哆哆嗦嗦從屋裏翻出一隻瓦罐,從裏麵挖出些豆豉醬,看來這便是今日唯一的菜色了。他將豉醬倒進碟中,恭敬地放在寶珠麵前,慚愧地道:“今日屬實簡陋了些,到洛陽城或許才有像樣的吃食。”
寶珠不答,隻顧著往嘴裏扒飯。
“大師兄!有人上房了!”
外麵傳來十三郎的叫喊聲,房頂上是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一聲慘叫,一具沉重軀體壓垮了茅屋一角倒栽進屋裏,摔在柴堆裏沒了聲息,夯土地麵揚起一陣煙塵。
寶珠和楊行簡連忙捂住碗,免得粟飯上再加一層“料”。回想怎麽會住進這樣一家黑店,不過是因為門口招攬客人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寫著“食宿、沐洗”幾個字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路風塵仆仆趕路,卻因沒有身份不能入住官方館驛,鄉間能提供單人房間和洗浴條件的私人客棧寥寥無幾,經常找到天黑也沒有一家。她又不能像那對師兄弟一樣,遇到河川溪流,脫了鞋找個無人處跳進去,連衣服都洗出來了。
一個輕捷矯健的身影從屋頂缺口處跳進來,如同大貓般弓著背蹲踞在癱軟的強盜身上,仔細查過頸脈,抬頭再瞧瞧寶珠。見她一臉淚,韋訓站直了,走過來問:“怎麽又吃上眼淚拌飯了,是醬菜不夠鹹?”
楊行簡指著一地軀體,惱恨地說:“是表演歌舞的伎人水平太差了!”
韋訓笑道:“那你來跳一個給她下飯助興,楊主簿是不世出的舞林高手……”話未說完,十三郎在外麵叫道:“有增援!”韋訓立刻從門洞大開的正門躥了出去,留下一道青色殘影。
外麵又是一陣乒乒乓乓的打鬥聲,留下敵人的數量剛好給十三郎練手,韋訓站在旁邊給他掠陣,見到有人往屋裏奔時才一腿踹飛,如此打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連驢也時不時抽冷補一蹄子,踢中了便得意洋洋嘶鳴邀功。
收拾了十多個強盜,再沒援兵前來,韋訓師兄弟倆才回到屋裏,十三郎的僧衣撕破了,來不及收拾,急急忙忙從冷灶裏盛了粟飯坐在席子上開吃。
韋訓先把死掉的和半死不活的人從屋裏扔出去,洗了手,從行李裏翻出最後一片肉脯遞給寶珠,說:“放了七八天,有些陳了,湊合吃行嗎?”
寶珠搖頭拒絕了。她也不僅僅是因為隻有粗粟和豆豉果腹而哭。
早上梳的雙螺髻已經垂下來變成散亂的雙丫髻,這家打著沐洗招牌的黑店別說浴桶,連正經床榻被褥都沒有,用於住宿的後房隻有稻草通鋪,店是騙人來宰的,招牌自然也當不得真。
進入河南府區域,最近幾日不知為何很難買到食物,售賣胡餅、蒸餅的食肆十有九家關張,剩下那一家還是用黴變的麥粉製餅。關中有旱災就罷了,河南府附近沒聽說有什麽天災,市場米價卻一路高漲,從長安的八十錢一鬥漲到六百錢一鬥還買不到。
從早上睜開眼到現在才吃上飯,連楊行簡這種膽小怕事的人也敢在刀光劍影下張羅飲食了。驢改成吃草和秸稈,喂驢的豆粕變成了十三郎的零嘴。或許這才是出發時韋訓堅持買驢的原因,驢耐粗飼,馬隻吃草會劇烈掉膘。
又餓,又髒,又累,一麵萬念俱灰,一麵使勁扒飯,品格便如劣乘。一想到自己從血統高貴的名駒變成一頭可憐瘦驢,寶珠的淚珠就劈裏啪啦往碗裏掉。
十三郎奇怪道:“九娘難道沒吃過粟飯,還是吃出了蟲子?值得哭成這樣?”
楊行簡解釋說:“吃是肯定吃過的,可這粗粟隻舂去最外麵一層硬殼,跟上用的細糧沒法比較。而且也沒煮熟……”
韋訓道:“在我們看是已經煮熟了,畢竟柴薪不便宜,可不會浪費煮到開花。”說是如此說,他還是重新把炊火引燃了,往鍋裏添了半瓢冷水。
“等會兒再吃,能軟和一些。”
他故意逗寶珠說:“想知道人是什麽出身,看看牙口就知道了,你們從小吃細糧,牙齒都沒磨損過。”
寶珠餓極了哪裏等得開鍋再煮,拌著淚吃了大半碗才止住,哽咽著說:“我剛才說要住這家,你神色就不對勁,是不是當時已經知道是黑店了?為什麽沒攔著我?”
韋訓歎了口氣:“我是想攔著,你騎著驢興衝衝已經進來了,還能怎樣?”
寶珠納悶極了,問:“在識破水裏有蒙汗藥之前,這店到底哪裏有破綻?”
韋訓指著門口說:“就明白寫在招牌上。對沒錢的人來說,有屋頂遮頭就是旅店最大的作用了。隻有身懷資財的人才受不了肮髒,會特意尋找能洗澡的地方。”
十三郎笑著說:“我和大師兄來住,大約隻是一家普通客舍,隻有九娘住進來,才會妥妥的變成黑店。”
寶珠不悅地道:“強盜也未必能知道你們練過功夫。”
韋訓師兄弟相視一笑,沒有說什麽。黑店並非每過一客都要宰,大多數時候正常經營,隻有見到合適的肥羊才會下手。縱然沒有戴著滿頭珠翠,誰都能一眼看出她出身富貴,不管是綁架勒索還是直接發賣,一個美貌妙齡少女都是最值錢的。
楊行簡一個人時可憑朝廷發放給官員的券符住驛站,從未見識過民間黑店的厲害,感慨道:“關中畢竟是天子腳下,治安還不錯。進入都畿道區域,亂象紛出,這東都留守和河南府尹的綱紀著實下乘。”
十三郎撲哧笑出聲:“這事真怪不著那些大官,九娘雇了關中方圓八百裏最厲害的匪盜一路隨行,在關中地界自然平安無事。出了我們殘陽院的地盤,才有不長眼的上門來搶他的人。”
楊行簡和寶珠相視一愣,看向那位“關中方圓八百裏最厲害的匪盜”,他已經笑得東倒西歪了。
韋訓抱著膀子笑了半天,說:“出了關中我不過是牽驢的青衣奴罷了,可惜今日這些盜賊都是鄉間流民抱團作亂,並不認識江湖綽號,否則隻憑你‘騎驢娘子’的赫赫威名,足可以震懾武林宵小。”
再聽到這令人惱火的綽號,寶珠剛要發火,突然感到脖子後麵一陣熱烘烘毛茸茸的鼻息,原來是驢聽見有人喊它,伸長脖子從破裂的窗欞外探頭進來,嗅了嗅主人,趁機伸出白嘴套到她碗裏偷吃了一大口粟飯。
“啊呀!!!討厭!!!”
這下不僅有難聽綽號,還跟綽號同吃一碗飯了,再一次被韋訓和驢氣哭,寶珠叫道:“什麽武林!都是些胸無點墨的村夫,連陳師古這種匪首白丁都知道用‘殘陽’好詞,憑什麽拿著劣乘之名給我!”
十三郎呆呆地問:“殘陽算是好詞嗎?人人都說朝陽好,落日不是挺晦氣的?”
“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世界微塵裏,吾寧愛與憎。那當然是有雅韻的好詞,至於吉利與否……”
瞥了一眼笑得發抖的韋訓,寶珠恨恨地說:“掘墓的小賊,用著正好。”她想了想,又問:“你們七個出師的門徒都有江湖綽號,那陳師古的綽號是什麽?好聽嗎?”
韋訓說:“曾經有一陣江湖上稱他發丘中郎將,但是他不肯承認,有人當麵這麽叫他就會出手殺人,所以後麵也沒人敢這麽稱呼了,江湖中人幹脆直呼其名,陳師古是名也是號。”
寶珠驚呆了,心道此人雖凶悍暴戾,但不喜歡的稱號拒不接受,強者自有強橫霸道的手段,不用像她這樣哭哭唧唧的反複抱怨,實在讓人有一絲敬畏兼羨慕了。
楊行簡嘶了一聲:“如此囂張的匪首,一直藏著沒被官府緝捕歸案,竟讓他壽終正寢了,也是運氣好。”
韋訓譏笑道:“我們可沒藏著啊,殘陽院就在長安西郊,天子腳下,他在那一住四十年,向來是光明正大,也沒哪個官兵敢來上門。”
“啊!這……”
楊行簡和寶珠愕然,十三郎忽然說:“其實師父可能有綽號了,有一回他殺了人,我站在旁邊,聽見他對著屍體嘀咕了一句:某號胭脂拌肚。我至今也不知道這胭脂拌肚是什麽好東西,是不是跟胭脂鵝脯一樣的名菜,隻可惜當時他又是那副瘋魔神氣,我實在不敢張口問。”
韋訓似乎也是第一次聽說,嘲笑他:“你這饞嘴一路上是給慣刁了,不過二三日沒有吃上精米白麵,胎裏素也饞葷腥了嗎?”
十三郎趕緊搖頭否認,寶珠說:“那肯定不會是什麽吃食,必是你聽錯了。”
楊行簡根本不想了解匪幫的身份背景,插嘴將話題扯回正道:“公主既然提到‘茅屋訪孤僧’,算著腳程速度,明日我們仍然到不了洛陽城,不如投宿城西的大蟾光寺,臣的前上司工部侍郎王綏致仕後出家,隱居東都,如今就在那寺裏擔任方丈,法號曇林。大叢林的條件要比這鄉間黑店強得多,也更安全。”
寶珠回憶了一下,對王綏這個名字感覺很陌生,問:“他是什麽時候出仕工部的,我怎麽不記得有這麽個人?”
楊行簡恭敬地回答:“曇林和尚如今年逾古稀,曆經三朝,致仕也有十多年了,公主想來不會認得。臣年輕時曾任工部司虞主事,他在任時,對後輩下屬很照顧。”
寶珠心想那老頭是前朝舊臣,退隱已久,肯定不認識她相貌,為官沒有流傳下來美名和惡跡,想來是個平庸之輩,問:“他人品作風如何?”
楊行簡道:“為官謹慎,博學多才,擅長丹青、批命、古董金文。他從年輕時就向往佛學,一心想出家,先皇也崇佛,致仕時給他加了金紫光祿大夫散官品秩。”
韋訓笑道:“怎麽,大官兒也玩江湖藝人那套相麵術騙人?”
楊行簡嚴肅地道:“王公雖然已經出家為僧,但仍有正三品的官階在身,你可不能出言無狀,更不能在他麵前這麽隨隨便便歪著,起碼要行頓首禮,席地正坐。”說著拍拍自己膝蓋,示意他端正跪姿。
韋訓桀驁不馴地搖頭:“韋大腿腳天生有毛病,跪不得任何人。”
一聽這話,寶珠和楊行簡同時翻了個白眼,要說這飛簷走壁如履平地的人腿腳有病,那全天下的人都是癱子了。老楊向來看不上江湖草莽的禮儀態度,一路上好說歹說,依然無濟於事。
寶珠冷著臉對楊行簡說:“別管他,我死的時候還是正一品呢,你什麽時候見他正經行過禮,都是那麽盤腿一坐。”
楊行簡篤信玄學一道,想去拜訪前上司也是想找他批命,極力推薦寶珠投宿佛寺,說了半天,最後一句打動了她:蟾光寺擁有整個洛陽最著名的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