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第 9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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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訓進入房中,掩上房門,在黑暗中適應了片刻。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盂蘭盆節,今夜月相盈凸,蟾光明亮,他在黑暗中視物的能力遠比常人強,窗欞中透進來的些許月光就足夠行動了,不需點燈。
    從缸中取了些清水,韋訓抽出寶珠白天披過的青衫泡進盆裏,倒入剛才煮茶用的鹽和剩下的茶葉。鹽和茶都能祛味,往日裏結束盜墓,他都要這樣清洗自己的衣物,隻是那時候要祛除的是墓土和屍臭,現在要祛除的是她身上沁人心脾的香氣。
    雖然可惜,但假如洗不掉,這件衣服就也再不能上身了。韋訓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解開發髻,脫了衣物,先用冷水衝洗一遍身體,赤足步入室外的溫泉池中,被熱水環抱,久違的溫度漸漸浸透冰冷僵硬的肌體。他籲出一口寒氣,忍不住想,大概正常人平時就是這種舒適的體溫?
    坐在水中,查看雙臂內側筋絡,淡淡的青黑色紋路向著軀體方向湧過去,如今已經蔓延到肩臂結合處中府穴,血脈青紫隻是表象,其實寒邪病氣已經深入體內三陰三陽,糾纏奇經八脈,如果不是從小修習師祖傳下的玄炁先天功,恐怕連屍體都早已經化為白骨了。
    遍體被藤蔓一般的青色紋路包圍,隻剩下胸口靈台一片淨土,病氣一旦到達心髒,心尖血冷,就是死期。
    奇妙的是,他已經不再對此感到焦慮了。
    從小被這頑症折磨,發病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找到治愈自己的良藥,夙夜夢寐,幻想將來病愈那一刻,必定是歡欣雀躍,無憂無慮,快樂到無法想象。
    如今待在她的身邊,時時刻刻感到歡欣雀躍,無憂無慮,縱然命不久矣,病已經算是治好了。從這種角度來看,她確實就是絕症解藥,鳳凰胎活珠子,服食與否,其實無關緊要。
    潛神默思之間,麵前那排竹牆後麵忽然傳來了赤腳走路的腳步聲,竹子之間的縫隙中透進燭火的暖光。
    “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如有地獄惡鬼,冥府冤魂,聽經超度,勿來害我……”
    竹牆之後,舉著燈的人哆哆嗦嗦念著心經,慢慢踩進溫泉池水中。
    韋訓怔愣片刻,意識到雖然房間隔了好幾間,但並非規律排列,溫泉池水相通,她那屋的池子跟自己這間其實是連在一起的,隻是由一排插在水中的竹子分隔開來。自己夜能視物,並未點燈,她根本不知道隔壁有人。
    她怕黑又怕鬼,一邊念經一邊沐洗,水聲潺潺,蕩漾的漣漪穿過竹牆縫隙,蔓延到自己身邊來。燭火照耀下,幾乎能看到水霧中的人影輪廓。
    這般情形,倘若一直默不作聲聽之任之,就屬實是冒犯了。
    韋訓隻得出言提醒:“你知道這是寺院的禪房嗎?就算有鬼,它來廟裏是吃齋飯還是拜菩薩?”
    黑漆漆的夜裏忽然傳來韋訓的聲音,寶珠“呀”了一聲,抱著膀子整個人沒入池水中,驚惶失措地掃視樹梢和房頂,沒看見他的影子,片晌之後,她才意識到聲音來自竹牆隔壁,頓時覺得局促不安。
    提醒之後,不能再這麽旁若無人地繼續待著,韋訓幹脆利落道一聲:“撤了。”從池水中站起來,便要爬到岸上離開。
    寶珠聽見他要走,對黑暗鬼物的畏懼立刻壓倒了尷尬,脫口而出:“喂喂喂!你……你等一會兒再走。”語義是命令,語調卻抖抖簌簌,接近哀求了。
    韋訓一時無言,誰能想到這位聲震武林的世外高人,單槍匹馬剿滅羅刹鳥整個門派的絕頂高手,天一黑就變得膽小如鼠,住在廟裏還怕有鬼怪來騷擾。怎麽想都想不明白,她是如何能同時做到武德充沛、才智過人,又可憐可愛的。
    究竟舍不得丟下她一個人擔驚忍怕,韋訓歎了口氣,隻能再回到池水中。
    蟾光皎皎,浮光躍金,溫柔夜色在水霧中變得朦朦朧朧,竹牆將一池溫泉隔成兩邊,一半明,一半暗,兩人待在各自的領域中,默默無言地隔牆相處了一會兒。
    寶珠忍不住說:“連支蠟燭都不點,你當真無所畏懼。不說寺廟,你在荒郊野外難道沒見過鬼嗎?”
    韋訓答道:“別說荒郊野外,就是古墓墳塋裏,我也從沒見過半個鬼影。師父比我多活五十年,曆經天寶之亂,見識過香積寺的屍山血海,他有時犯瘋病,抄了招魂幡徹夜在亂葬崗晃悠,都次次失望而歸。倘若世間有鬼,怎麽能那麽難找?”
    想到一個年過半百頭發花白的老瘋子拿著招魂幡在亂葬崗裏遊走的景象,寶珠忍不住瑟縮,問:“他那種瘋魔之人,怎麽會突然大發慈悲收養你?”
    竹牆後傳來輕輕的笑聲:“他不是收養了我,是買下了我。今日那個挑擔賣兒的饑民你見過了,我那時就是坐在筐裏的小孩兒。他掏了十文錢,從快餓死的父母手中把我買下,帶回殘陽院。”
    寶珠怔怔地重複:“隻花了十文錢。”
    韋訓道:“他說我又踢又咬不肯走,母親無奈,隻能從賣身錢中拿出一文買了支飴糖哄我。如今已經不記得父母,隻記得那根糖的味道,是世上最甜美的東西。”
    不知是否因為隔牆相對,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又或者是為了多說些話哄她安心,韋訓今夜健談了些。
    他摸索到水中自己膝蓋骨骼,回想當年師父的敘述,陳師古並非發善心,隻是意外看到衣不遮體的饑兒跟自己一樣,擁有世間少見的清奇骨相,十分適合練武,才隨便掏了點錢買下。
    聽過他真實的來曆,寶珠默不作聲,許久之後才悶悶地說:“我一直以為你姓韋,或許和十三郎一樣出身世家,是京兆韋氏的旁支,隻是因為什麽原因與家人分散流落江湖。”
    韋訓又笑了:“別亂猜,我可沒什麽公子王孫的隱藏身份,你剛才叫喂喂喂,那便是韋姓來曆。這名字的含義就是師父的號令:喂!聽話。”
    這一時刻,寶珠竟然對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匪首生出怨恨之心,陳師古聰明過人,明明能給孤兒更好的待遇,卻故意用這樣怠慢輕視的態度給他起名。
    又想自己時常在他麵前傾訴父母親情,動輒傷心落淚,豈不知他小時候差點餓死,連父母都記不得了,聽人傾訴這個,豈不是另一種殘忍。
    許久之後,寶珠低聲說:“有件事,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想如實告訴你。”
    “什麽事?”
    “龐良驥已經告訴我了,你一直幹盜墓的髒活,是為了尋找治病的丹藥。”
    韋訓一時詫異,暗暗驚慌起來,心想難道她已經知道了“鳳凰胎活珠子”的事?連十三郎都能猜到,以她冰雪聰明,怎麽會聯想不到自己的名字?這樣一來,他一路跟隨守護,倒成了圖謀不軌,少不得要剖腹明心的苦苦辯白。
    韋訓咬牙切齒,心下對口無遮攔的龐六惱恨異常,恨不得現在就快馬奔回玉城狠狠揍他一頓。
    寶珠繼續道:“我當真不想提醒你,可又不得不說。一種能治愈絕症的靈丹妙藥,怎麽會藏在古墓之中?墓主人當年活著時若服下丹藥百病不生,延年益壽,甚至羽化飛升,又怎麽會氣絕身亡裝在棺木中下葬?這道理怎麽都說不通。”
    聽到她的剖析,韋訓忐忑的心略微安穩下一點,龐良驥似乎隻是說了個大概,並沒把鳳凰胎的名字告訴她。
    寶珠接著說:“我猜這丹藥藏在墓中的消息是陳師古告訴你的,這人如此乖僻,又聰明絕頂,說不定隻是編造出一個謊言欺騙你,令你不得不當他盜墓的幫凶。”
    竹牆另一邊一直不聲不響,寶珠以為韋訓知道真相大受打擊,心下有些後悔直言相告,不知該怎麽安慰他。但片刻之後,韋訓清朗的嗓音再次傳來,口吻異常平靜。
    “我早知道他可能在騙我。”
    “你知道了?!”
    “世上再沒他那般喜怒無常偏執乖戾的怪人,發丘至少需要兩個人搭檔,他年富力強的時候一個人能幹,年紀老了走下坡路,需要一個副手,這也是他收徒的原因之一。我們名為門徒,其實是盜墓的手下。”
    回想生平心跡,幼年時就被告知“鳳凰胎”的存在,多少年來一直憧憬向往,至年歲漸長,逐步醒悟過來,可求生欲望作祟,實在不願拋下這唯一的生機。
    竹牆外傳來一聲歎息,寶珠似乎明白了韋訓的苦衷,搜腸刮肚地想了些話,安慰他說:“說不定你根本沒什麽絕症,就是常年在墓裏受陰氣屍毒所害,以後改邪歸正再不下墓了,也不再喝那墓中的冷酒,病就逐漸好了。”
    韋訓望著自己臂膀上如同藤蔓般蔓延的青黑色筋絡,忽然發自心底笑了起來,道:“你說得很是,我最近兩個月是覺得好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