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第 10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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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寶珠回房休整,韋訓拿著吳道子故居找到的細繩,來到歸無常殿後麵的罩房。香爐中嫋嫋升起變幻莫測的煙氣,屍臭、檀香混成一股濃鬱至極的古怪氣味,充斥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
    韋訓將細繩浸濕,與吳觀澄屍體上的茅草對比,確定是同一種東西。看來他不僅去過那裏,而且確實從畫聖留下的顏料中發現了神秘的點睛之物,讓自己的畫作逼真程度更上一層樓。
    從屍體旁邊站起身,韋訓忽然感到一絲疲憊湧了上來。
    牆上的香漏剛接近子時,他擼起袖子看了看肘窩,今天沒泡溫泉,青紫色的經絡顏色更深了些,安魂鏡中的人氣色蒼白,仿佛一個深夜中的幽靈。他有些神思恍惚,眼見沉屙漸重,體能精力在逐漸流失,或許最後時刻會像陳師古那樣,從天下第一的神壇上跌落下來,跟不上徒弟的腳步。
    因碰觸過腐屍,韋訓擔心身上殘留屍臭,等會兒還要牽著寶珠的手,想尋些祛味的東西清洗。路過歸無常殿進去瞅了一眼,見曇林為了提神在飲茶,便明目張膽進去順了煮茶用的鹽巴、橘皮、薄荷等物。
    觀川不在,曇林望著石灰池中的白骨觀想,身邊焚著一爐香,他徐徐道:“你們師徒倆非常相似,生於幽暗之處,很容易被這種霽月光風、純真仁善的人深深吸引。”
    韋訓盤腿席地而坐,用薄荷葉仔仔細細擦手,隨口回答:“是,我們這種黑暗中的生物,特別喜歡亮閃閃的好東西,不然呢?誰喜歡陰陽怪氣的糟老頭子?”
    曇林又道:“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三毒六欲七情八苦九難十劫,你既然不屬於娑婆世界,何必貪戀虛妄溫暖,來這裏遭受諸般痛苦。”
    韋訓言簡意賅地說:“我自找的。”
    曇林移動眼神,深深望向他,問:“難道你不想知悉陳師古曾經的往事?”
    韋訓斷然拒絕:“不,沒興趣打聽他幹過什麽。”
    “前車之鑒後事之師,世間身中癡毒者甚多,當到了被心魔控製的階段,就很難得救了。”
    曇林不由得望了一眼角落供養人的木塑,繼續勸說韋訓:“其實你最合適做九相觀修行,明心見性,破除對皮相的執著,無論什麽絕世佳人、翩翩少年,早晚會骨化形銷。紅顏枯骨,不值得留戀。”
    韋訓冷冷地說:“我觀過的死屍比你多千百倍,別拿這套來誆騙。”
    曇林歎了口氣,又換了一種說辭:“那你總該在乎那個小娘子的安危?一旦為心魔所困,傷人傷己,難以自控,你總不想因為悔恨變成陳師古那種瘋癲樣子。倘若你癡毒入腦發了瘋,她可能承受你一擊?”
    韋訓擦手的動作立刻遲緩下來。
    曇林見他這次沒有反駁,乘勝勸說:“當年認識陳師古的人,活下來的隻剩下老衲一個了,等我老死,就再無人知道那段往事,他遺留在人間的餘毒,總該有人防範。你隻當是聽一個故事,至於聽完後作何反應,那是你的自由。”
    “我第一次見到陳師古是那年春天的曲江宴上。那是為當年新榜進士舉行的盛大宴會,堪稱大唐最風光的活動。聖人興之所至,以萬乘之尊出席,命人將宴席搬到禦船上,在曲江之中泛舟觀景。
    登船之前,我看見一個年輕人被衛戍的金吾衛攔住了,不許他上船。那人膚色微黑,身材剽悍挺拔,腰間懸著一柄短劍,雖穿著素色羅袍,卻難掩一身桀驁氣質,怎麽看都不像是文人。
    金吾衛怎敢讓這等樣人與皇帝同船共度,動手驅逐,那年輕人本想一走了之,被他身邊的朋友勸住了,讓他掏出金花帖子,證明確實是新榜進士身份,又拔出劍來檢查,隻是一根生鏽的鐵棍。
    這個怪人便是陳師古,我當時不認識他,但他的朋友元煦卻跟我很熟。我們同為洛陽人士,兩家原是故交,元氏家族是北魏拓跋皇室後裔,祖上是清貴名門,到他父兄一代雖然已經沒落了,依然詩書傳家。
    元煦父母早亡,靠他長兄元邑和嫂子李嫻撫養長大,元邑時任伊川縣縣令,是個不入流的小官,夫妻兩人沒有孩子,便把這個幼弟當做兒子撫養。元煦自小就有洛陽神童之稱,才氣聲名遠播,十四歲就通過州學考試,獲得去長安省試的資格,很可能成為有唐以來最年輕的進士……”
    韋訓打斷了曇林的滔滔不絕,“這人跟老陳有關係,跟我沒關係,我不想聽你囉嗦。”
    曇林歎道:“如果跳過元煦,那麽就沒辦法說陳師古,此人便是他入魔的根源。元煦拿到省試的資格後,拒絕了老師的推薦,理由是他有個朋友剛開始識字,他想等著朋友的進度趕上,一起去長安。
    從識字到應舉之間的學業差距有雲泥之別,這理由簡直可笑至極,元邑大發雷霆,然而元煦性格外柔內剛,雖是稚氣少年,意誌堅決,誰都不能左右他的決定。這個剛學會識字的朋友,就是陳師古。
    據後來元邑和李嫻在大理寺獄的供詞記述,元煦跟陳師古的友誼是從何時開始的,他們不太清楚,隻記得有一年清明節,全家去北邙山為父母祖先掃墓,見到這個衣著襤褸的黑瘦少年。他看起來比元煦年紀小一些,也可能因為吃不飽身量不足。
    陳師古自稱家住北邙山附近,庶族出身,父母雙亡,由祖父撫養長大,但據元邑夫妻倆回憶,元家跟陳師古結識十幾年,從來沒有見過他任何一個家人。元煦對這個出身微寒的朋友非常照顧,見他有心向學,解囊為他購置紙筆用具,親自教他識字讀書,並讚揚陳師古比自己聰明得多,是真正的神童。”
    韋訓聽到“親自教他識字讀書”那句話後,倨傲之氣無形間低了下去,不再頻繁打斷曇林的敘述。
    “元邑非常反對這段友情,認為這個來路不明的窮小子耽誤了弟弟的錦繡前程,然而接下來天寶之亂突然爆發,安史二胡侵襲中原,禍亂滔天,大唐官兵不敵,隻能借兵於回紇,作為酬勞,回紇兩次劫掠洛陽,百姓十不存一,幸存者在寒冬以紙衣裹身。
    在這樣人人朝不保夕的亂世之中,陳師古挺身而出,帶領元氏一家進入深山躲避兵禍,赴湯蹈火保住了他全家性命。元邑夫妻這才意識到,這個貧寒少年可能並非普通布衣,而是身負絕藝的江湖俠客。元煦以真率誠摯相待,陳師古則回報以江湖義氣,唯有亂世才見人心。
    從此兩人結為摯友,同窗共讀,元邑不再幹涉,資助陳師古學業,隻當養了兩個弟弟。前因天寶之亂,後因吐蕃占據長安,科舉有六七年沒能正常舉行,直到內亂徹底平息,朝廷重新開科取士。元煦和陳師古兩人皆已成年,攜手去往長安,元邑動用一切人脈,竭力為他二人介紹文壇領袖、朝中顯達,以獲得前輩推薦。
    元煦行弱冠禮後,取表字“晏之”,元晏之人如其名,煦如春風,晏然和暢,交往過的人沒有不喜歡他的。然而這個看起來最溫和親切不過的青年卻有著最遠大的誌向,幼年失怙恃,見識過萬民生靈塗炭,參加科考不是為了博取功名,而是為了實現濟世安民的抱負。
    以這樣清貴的家世,出眾的品貌才華,加上兄長元邑的鼎力扶持,考上進士可說是十拿九穩。
    陳師古則不一樣。他出身庶族白丁,朝中沒有任何親屬靠山,行卷、溫卷時,很多顯貴連麵都不願意見。其實以他武功,走武舉的路才更合適,但他本人對仕途並不熱衷,更沒什麽兼濟天下的抱負,來長安是為了陪著元煦考試。
    權貴不待見,他也不在意,別人行卷投遞詩詞歌賦,陳師古投遞傳奇誌怪故事,而且隻給上卷,閱讀的人卡在中途百爪撓心,想往下看,隻能招他來麵談。那時節我也在長安備考,未見其人先閱其文,他寫的誌怪文采飛揚,恢詭譎怪,讀之令人驚心動魄,不像是人間的故事。
    陳師古出名第一在作品,第二就是他儀態不好,站著如鬆似柏英氣勃勃,可連正坐都堅持不了多久,拜見尊長前輩時,更顯得傲慢疏懶,長安舉子戲稱其“陳不跪”。這當然跟他出身有關,後來是忠武將軍愛惜其才,破例向主試官推薦了他。”
    韋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膝蓋,沒有作聲。
    曇林接著說:“胡災之後,國家百廢待興,急需人才。那年春闈,元煦以其雄文《承詔中興大唐,匡扶天下》拔得頭籌,聖人欽點為第一名。我和陳師古都在十名開外,但好歹算是考中了。之後才有了曲江宴那第一麵。
    我與元晏之有同鄉之誼,他從小父母雙亡,常常為去世的家人抄經祈福,我也好佛,在所有登科進士裏麵跟他最熟,就挨著他坐下了。
    順利登船麵聖,沒有足夠空間行蹈舞禮,三次稽首跪拜免不了,大家頭一次近距離覲見聖人,人人心潮澎湃,摩拳擦掌準備拿出詩賦嶄露頭角,隻有陳師古一臉陰鬱跪坐在那裏,不知是厭煩還是焦慮,忍耐了半個多時辰,我看見他雙手握膝,後背袍衫都濕透了。
    元煦當然也注意到了,主動開口訴說朋友身體不適,懇請聖人讓他暫退,聖人正心情愉悅,沒有放在心上,隨口準予。陳師古就此告退。
    我心裏嘲笑此人果然出身寒微,粗鄙無禮,不懂得把握機會,許久之後,才忽然注意到一件怪事。禦船在曲江上漂遊,距離岸邊數十丈遠,陳師古退下之後是怎麽回去的?可惜當時挖空心思隻為脫穎而出,又喝了許多禦賜美酒,轉頭就把此事給忘了。竟不知這個小小謎團,揭開了後麵撼動天顏、血洗嶺南大案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