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第 1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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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節帥府邸燈火通明,賓朋滿座,絲竹之聲不絕於耳。樂隊持箜篌、排簫、篳篥合奏出天籟樂曲,舞姬們輕盈的腳步踏在鼓點之上,歡悅美妙。
    當宴會的氣氛達到巔峰之際,主辦者劉昆猛力拍掌,命人抬上今晚壓軸的菜肴。六名強壯軍士扛著一張碩大無朋的銅盤,昂首闊步登上台階,銅盤上赫然臥著一頭烤得金黃油亮的大牛。這不是“水煉犢”那種小牛犢,而是成年公牛,欲將其整頭烤熟,想來要單獨為它修築一座巨型烤爐。
    雄偉壯觀的全牛入宴,在場的使臣、官員和將領皆發出驚歎之聲。家令李成蔭忍不住冷笑,低聲嘲笑:“浮誇。”
    在這樣的邊疆城市,能舉辦媲美長安的奢華晚宴,劉昆誌得意滿,手持酒杯起身,開始了一段冗長的祝酒詞,言稱與鄰國敦睦修好,實則句句誇耀幽州軍政的雄厚實力。
    霍七郎看似鬆弛懶散,實則目光如電,密切留意著廳堂中每個人的動向。劉昆滔滔不絕之際,她從背後瞧見李元瑛雙肩緩緩下沉,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遂悄聲詢問:“大王累了嗎?”
    李元瑛昂著高傲而美麗的頭顱,冷冷地道:“沒有。”
    嘴硬。霍七郎暗自忍笑,知道這人要強至極,縱是難以支撐,口中亦咬釘嚼鐵,絕不肯服軟。她不去勸他,複從桌上摸了半把烤杏仁,悄悄攥在手心裏,一粒一粒塞到嘴裏,輕輕嚼著。
    李成蔭年事已高,跪坐難支,已經換成盤腿坐姿,轉頭向仆人索要一隻憑幾。徐來則百無聊賴,雙眼放空,癡癡望著那頭烤牛的彎角出神。
    正當宴會上所有人鬆弛愜意、盡情享樂之時,廳堂中央“轟隆”一聲巨響,恰似一道驚雷炸響,伴隨著劇烈的震動,牆壁和屋頂仿佛動搖了,眾人耳中轟鳴,須臾間,空氣中彌漫著黑煙,以及刺鼻的硝石硫黃氣味。
    就在這巨響乍起的瞬間,霍七郎已飛身衝到韶王身前抵擋,順勢一掀,便將其麵前矮桌翻倒,權作臨時護盾。
    在場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瞠目結舌,全然不知緣何會發出如此駭人巨響。有的狼狽驚倒,有的瑟縮顫抖。混亂之中,伶人尖叫奔逃,武將們抽刀而起,高聲呼喊屬下,場中杯盤狼藉,酒液四濺橫流,混亂不堪。
    電光石火之間,霍七郎迅速將場中眾人動向掃視一遍,斷定異響源自中央那頭整牛,她抵住桌案,滑步向前,大開大合揮刀而出,一招斜劈,將那頭牛連帶矮桌整齊斬作兩段。
    牛身內部被掏去內髒,是個空腔。霍七郎定睛細瞧,隻見腔內豎著幾根銅管,其中兩根正在往外冒著滾滾黑煙,另有引線嘶嘶作響。她毫不遲疑,疾步上前將引線踩滅,餘下幾根銅管遂消聲沉寂。
    待鎮定下來仔細觀察,霍七郎幾乎失笑。這種銅管裝置她見過不少次,倘若正常點燃引線,理應能綻放出五顏六色的絢爛煙花,老五“執火力士”羅頭陀便以販賣此物為生,殘陽院的師門召集令亦是同一種東西。
    正如老四邱任改行去販賣藥材,煙花生意相較漫山遍野尋找無人守護的大墓,著實輕鬆許多,長安諸多有錢且愛炫耀的富豪競相購置。
    隻不過火藥成分易燃,極難掌控,玩得好便是火樹銀花,美輪美奐;玩砸了不是瞎眼豁鼻,就是斷手斷腳。羅頭陀自身亦常受其害,落得一身猙獰可怖的燒疤。
    這牛身內的煙花,想必是故意安置其中,用引線定時點燃,本欲為晚宴增光添彩,不知是因為劉昆的祝酒詞太過冗長拖遝,又或是牛身內空間逼仄,竟致悶炸腔了。
    想明其中詳情,霍七郎懸著的心方才落下,隨即利落地收刀入鞘,回到韶王身邊。徐來與李成蔭此時已回過神來,將李元瑛護在身後,抵靠在牆邊,康思默那廝則腳底抹油,早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霍七郎見李元瑛竭力壓抑著驚愕之色,心中慶幸沒把美人嚇出個好歹來,語氣輕鬆地對自己人道:“沒事了。”
    劉昆此時也緩過神來,這道“銀河照夜牛”是他提前數月,專程派人從洛陽請來的廚師精心烹製,本欲一鳴驚人,豈料意外橫生,驚豔化作驚悚。無論是火藥抑或煙花,遊牧的胡人和邊疆質樸將領哪裏見識過這種花哨東西,以為是地震或是要開戰了。
    晚宴毀於一旦,劉昆怒不可遏,為了安撫鄰國使臣,即刻命手下將那幾個廚子連同仆役綁來,不由分說,當作刺客在堂前悉數砍了腦袋。
    當巨變發生,餘人驚惶失措之際,唯獨韶王身邊的那名侍衛鎮定自若,護衛主上、斬牛滅火,一氣嗬成,令人印象深刻。仆人們前來收拾殘局時,驚覺不僅牛身斷裂,那足足三指厚的大銅盤竟同時被齊齊斬作兩半,斷麵光滑平整。
    在場眾將領皆是久經沙場的悍勇武士,卻從未見過此等高手,不僅刀法精湛,臂力更超乎常人,心下愈發驚詫。眾人心中皆暗自思忖:倘若這是一匹披掛鐵甲馬鎧的戰馬,定然妥妥地同樣被一刀兩斷,更莫論騎馬之人了。
    再看那名侍衛,除寬肩窄腰、身材頎長以外,相貌平平無奇,佩刀也沒什麽特殊的,立於韶王身側,泯然眾人矣。
    眾人不禁憶起數十年前的盛唐名將李嗣業,他以勇猛過人著稱,陌刀之下敗將無數。劉昆仔細查驗過烤牛和銅盤,不禁讚歎道:“曾聽人言‘當嗣業刀者,人馬俱碎’,我原以為是史官誇大其詞,沒想到世上竟真有如此猛士。”
    這種場合,身為主上的韶王理當回應幾句謙遜之詞,但李元瑛卻緘口不言,竟是默認了。
    劉昆見除那名侍衛之外,還有個麵容一模一樣的兄弟站在韶王身側,頓生愛才之意,出言道:“大王既然擁有兩名高手,不知能否割愛,分予我一名,我願出千金,誠邀剛才斬牛那位高手轉投本人旗下。”
    霍七郎一聽千金,不由得怦然心動,從背後扯了扯李元瑛的衣裳,被他反手拍了下去。
    李元瑛神色冷淡,決然道:“這二人皆是本王親信,豈有改投他人門下之理。”
    劉昆聞言,麵露憾色,卻也不好再強求,打趣道:“大王未免積財慳吝,玉勒騅不肯交換,人才也不肯相讓啊。”
    李元瑛語氣強橫地回應:“那是當然,我的人和我的馬,縱是萬金,亦不可讓。”
    晚宴因為這場意外中斷,賓客們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堂前人頭滾滾,任誰也沒興致繼續尋歡作樂了,就此不歡而散。
    李元瑛緩步而出,瞧不出半分異樣,然而登上馬車之時,腳底卻不經意絆了一下。霍七郎心裏明白,他已經疲憊極了,隻是強自支撐,遂出手將他攙扶上去。
    於馬車上坐定,儀仗隊伍離開了節帥府,李元瑛壓抑不住心中惱怒,等不及回到自家府邸,便開口質疑道:“你方才是什麽意思?”
    霍七郎戲謔道:“我尋思那冤大頭願出千金,咱們二一添作五,分了這筆錢,我去他那裏混上幾日,夜裏照樣來找大王快活,豈不是皆大歡喜?”
    李元瑛氣得臉色煞白,怒道:“一馬不備雙鞍,一臣不事二主,你這是要當著我的麵投敵了?!”
    霍七郎見他真的動了肝火,連忙賠罪道:“我不過是開個玩笑,大王莫要動氣。”說著便向前想要靠近他。
    李元瑛當即露出極度厭惡的神情,怒聲嗬斥:“滾遠點!別靠那麽近。”
    霍七郎一愣,恍然想起自己此刻還掛著徐興的臉,在他眼中想必相當詭異,連忙伸手揉去易容材料,幾下扒拉出自己的真實相貌。
    她解釋說:“我受雇於大王,在幽州就隻保護大王,服役期間不會再追隨別人了。”
    李元瑛慍怒道:“所以期滿之後,就是價高者得了?寡廉鮮恥,不忠不義。”
    因為他用詞艱深,霍七郎頗費了些心思,才總算聽明白了李元瑛生氣的根源。他們這般地位的人,向來對臣下索要綁定生死的忠誠,忠於家國,忠於朝廷,諸如此類。
    於是她扶膝端坐,直白坦率地說:“我不對任何人效忠,隻是盡責罷了。”
    李元瑛咬牙切齒地說:“忠字起碼有心,責字裏麵隻有錢!”
    “大王……”
    霍七郎直視李元瑛,平靜地答道:“老七不識字。”
    李元瑛頓時如夢初醒,竟不知自己為何說出那樣的話來。他在索要什麽?此人自入府第一天起,不就明明白白講清楚是收錢辦事嗎?她斷不會提供如家臣死士那般從一而終的追隨侍奉。有錢則戰,無錢則散。
    李元瑛望著對麵的人端嚴沉默的輪廓,回想起厲夫人曾說過要將她收服在身邊,再不鬆手的話。可這是會狂傲地將大唐天子稱作“長安節度使”的人,無論重利或是名分,這種人都是留不住的。
    僅從雇主條件看,他與劉昆其實沒什麽區別,所占優勢隻是寶珠提前發現了她,搶先聘下人才送來。她所有的殷勤與妥帖,不過是見色起意,未曾作長遠之想。
    皇室的儀仗隊伍向前行進,寂靜空曠的街道上車馬轔轔,深夜宵禁期間,整座城市都被強迫進入休眠,唯有一些擁有特權的人物能在此時出行,規則由他們製定。
    李元瑛挺直的背脊緩緩靠向車廂壁。沒錯,因為他太疲倦了,意誌力和分辨力皆會下降,所以才會說出這般不可理喻的話來。冷靜下來,一切都會返本還源,他當下優先考慮的不是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
    車廂中陷入一片沉寂。
    許久之後,霍七郎撇下剛才的話題,冷靜地道:“有件事應當讓大王知曉。當時煙花炸膛發出巨響的瞬間,劉昆身後的牙兵反應不同尋常。”
    李元瑛疲憊地問道:“何以見得?”
    “人在遭遇意外時,最難掩飾本能,身體的反應不會撒謊。炸膛之時,那兩名牙兵先是退了一步,眼神朝向劉昆,手按在刀柄上。”
    她是用刀的高手,又善於觀察,對敵之際,這些微妙的起手動作往往決定生死,因而格外敏銳。
    李元瑛極聰明,一點即通,立刻領悟:“所以在危機發生時,他的親衛第一反應,竟是認為自己的頂頭上司才是危險的源頭嗎?”
    霍七郎點了點頭:“正是如此。”
    李元瑛陷入沉思。
    車隊終於抵達韶王府,侍衛打開車廂,厲夫人已等候多時,內侍們簇擁上來,要攙扶主人下車。李元瑛轉頭對著霍七郎冷冷地說了一句:“你記著,就算隻是買賣交易,你的身價也絕不止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