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第 1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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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王那些昂貴的絲質衣物被一件件從箱中取出,加水浸泡於銀盆中檢驗。
起初幾乎瞧不出什麽變化,用同一盆水連續泡過三四件後,水麵下的銀質與水麵上便有了明顯的分界線。毒素乃是微量的,能夠毒死麻雀,然而對於一個能在馬球場馳騁的強壯青年而言,則需要日積月累與皮膚接觸。
回憶韶王起病之初,他隻是略微感到疲憊與頭疼,之後隨著毒質積累,病情逐漸加重,食難下咽,夜不能寐,遭受百般折磨,直至病入膏肓。
眾人見到銀盆的變化之後,均是氣得臉色鐵青,但因與西院相關,都沉默著等候主上發話。袁少伯的副手宋映輝親自駐紮在西院監督挖掘滲井,尚未來得及取出鐵證,便傳來消息:王妃的乳母徐氏自盡未遂。
強行將人救下後,徐氏伏地認罪,承認自己向韶王投毒,是個人作案,與他人無關。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驚恐之下,厲夫人命人將韶王所有能接觸的寢具全部撤了下來,臨時換上自己所用之物。李元瑛擦洗過全身後,裹著錦被坐在榻上,麵無表情地等待事態發展。
霍七郎站在一旁陪著,心中暗自慶幸直覺無誤,否則當眾對主上不恭,起碼要挨上二十棍。她又未曾練過般若懺,挨打還是挺疼的。
“你方才隻要說一聲,我自會去將衣物脫下。”回想方才令人難堪的窘境,李元瑛不悅地道。
霍七郎賠著笑道:“習武之人,身體的反應快過腦子,當時覺得大王身處險境,就直接出手了。”
兩人許久未曾言語,心中各自琢磨,原來擋煞的真相,不過是因為夜裏歡好時李元瑛脫去了衣物,而後霍七郎又懶得給他重新穿上,就那麽睡下了。
故而一天十二個時辰裏,最少有六個時辰沒有與毒衣接觸,因此病情才有所好轉。兩人暫時分別時,李元瑛整日穿著毒衣,毒量加倍,病情便會顯著惡化。
霍七郎則想,幸而寶珠是雇了綺羅郎君來送信,而她貪戀美色急於得手,沒認識幾日就強行把他衣服剝了。否則就算殘陽院三大頂尖高手:青衫客、洞真子、琶音魔聯手,也救不回韶王的性命。又或者她耐著性子慢慢勾引,等他意動時,估計也該換上壽衣了。
陰差陽錯,歪打正著。一旦想清根源,便覺得可笑之中有著讓人無言以對的荒誕。
李元瑛一時無語,望著眼前屏風上的青山圖出神,半晌後,低聲提醒道:“你還不去脫掉?”
霍七郎一愣,伸頭往外瞧了瞧,見他的心腹們正在十丈外的距離小聲議論著。
她有些難以置信,壓著聲音問道:“現在辦事?當著他們?倒也不是不行,夠刺激的……”
李元瑛一臉怒色瞪視過來:“你腦子裏裝的究竟都是些什麽?我是命你把我那件裏衣換掉!”
霍七郎終於聽懂了,臉上不由得浮現出尷尬的神色:“大王已然發現了?”
李元瑛怒道:“我是不想開口說話,並非眼睛瞎了。”
霍七郎心想原來他早就看見了,偷別人裏衣穿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或許是他覺得自己衣裳很多,不想挑明了令她難堪,才佯裝不知。
過了一會兒,她實話實說:“我拿這件洗過十多次了,有什麽劇毒,也早就被洗得幹幹淨淨,穿著從未感到任何異樣。這下毒的手法單單針對大王,整個王府,唯有大王的衣物從不清洗,隻穿一回,次次皆是嶄新的毒衣。”
這簡單的思路,胸無城府的霍七郎能推測得出,李元瑛又何嚐想不到,隻是想到凶手的身份和歹毒,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韶王穿過淘汰的衣物,因其價值頗高,為防被下人盜用,向來由專人焚燒掩埋處理,凶手不僅下毒的渠道極為隱秘,還能通過合理的流程,由不知情的人處理掉證物,可謂心思縝密至極。
侍衛們大張旗鼓地掘井取證,案內之人都應當被驚動了,徐氏搶著自盡,正是要保護背後的真凶。此事總要直麵以對。
李元瑛命令道:“你去找些安全的衣物來,暫時頂上,我不能這般裹著被子審案。”
霍七郎於是去自己箱子裏,翻出了入府之前所穿的粗布裏衣及黑色短打勁裝。從身材尺寸而言,自己的衣服是最適合他的。
李元瑛望著這些從未碰過的粗劣衣料,稍顯遲疑,霍七郎直白地道:“大王要是不想穿,我隻能去跟黃孝寧宇文讓他們索要了。他們洗衣服可不如我那麽認真,清水隨便一搓,都是原味兒的。”
聽聞此言,李元瑛頓時毛骨悚然,稍一聯想,便覺得渾身有毒蟲在爬,連忙抓過她的衣物,抖開了往身上披。
霍七郎笑著幫他係上衣帶,妥帖地穿上了,上下這麽一瞧,覺得別有一番韻味,美人穿什麽都好看。當時答應送信的時候,誰能想到會有這般奇遇,竟能與皇子交換衣物穿著。
剛穿好,忽聽得外麵副將宋映輝緊張的聲音響起:“王妃來訪!”
眾人均是神色凝重,雖然人人都想到了是誰下的黑手,但崔令容現今的身份依然是韶王元妃,一府主母,在主上未曾發話之前,誰也不能將她怎麽樣。
李元瑛從屏風後步出,在主位落座,開口道:“正好不請自來了,請王妃入內吧。”
崔氏遂從大門外緩緩走了進來,儀態依然嫻靜端莊,沒有絲毫慌亂之色,身後跟著一個麵如土色、撐著大傘的婢女。
李元瑛瞥了一眼那把油紙大傘,輕聲道:“烏鴉早已知曉,我竟毫無所覺,當真是有目如盲了。”
崔令容抬頭望見李元瑛穿著一身平民服色,旁邊地上堆著雜亂的彩緞衣物,心中知道已成定局。
“妾令容拜見大王,大王近日身體總算好轉了。”她平鋪直敘地說道。
李元瑛麵無表情地說:“托王妃的福,算是僥幸死裏逃生,王妃日夜不休為我縫製衣衫,勞苦功高。”
崔令容瞥了一眼站在他身邊的霍七郎,冷冷道:“若非此人攪了計劃,妾此時已然能夠閑下來,慢慢為自己縫製孝服了。”
靜室之中,唯聞呼吸之聲,氣氛沉重如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此話一出,她身後持傘的婢女承受不住恐懼,“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厲夫人臉色驟變,忍不住罵道:“毒婦!好歹毒的心腸!你全家背信棄義,郎君依然待你不薄,你竟……”
李元瑛伸手止住乳母的怒叱,冷靜地道:“盤算我開始發病的時間,大約是來到幽州兩三個月之時,看起來像是遷居引起的水土不服,又像是李氏祖傳的頭風,一切安排得甚是妥當。不知王妃是從何時開始謀劃的呢?”
崔令容以那張嫻靜柔順的麵容,冷酷地道:“幾年前便開始了,隻是厲嬤嬤無微不至地照料,入口之物均嚐過兩三遍才讓您食用,令妾無計可施。直到來到幽州,沒有尚服局和織染署供給,妾才有機會為您縫製貼身衣裳。大王當感激乳母的愛護,否則您早就於地下跟晝思夜想的妹妹相聚了。”
李元瑛臉色一變,冷冷地道:“不勞你費心,我早晚會與她相聚的。”
霍七郎旁觀這夫妻二人含沙射影的交談,隻覺他們冷靜得過了頭,若是江湖中人仇人相見,誰也沒耐心說這許多話,對上兩句便會開打了。
回想當日初次見到崔王妃,她令人驚豔的灼熱目光,其實根本不是嫉妒,而是責怪江湖客耽擱了毒殺韶王的刻骨恨意。
那一日崔王妃派徐氏召她去西院見麵,自己不慎露出裏衣袖子,她的過度反應,也並非知曉了外人與韶王的親密關係而妒火中燒,隻是擔憂謀殺計劃可能敗露的驚恐。
霍七郎不禁感慨,自己原本對於他人情緒的感知頗為自信,竟在崔王妃身上大錯特錯,不僅是因為自己拘泥於舊思,還因愛與恨這樣濃烈至極的情感,實在太過相似了。
厲夫人稍稍平複了一下激動的情緒,強壓著滔天怒火,開口道:“是老身失了警覺,才讓郎君遭了那麽多罪。內宅女紅活計,不管是紡織、刺繡還是縫紉,均追求雙手皮膚柔嫩,粗糙的手會令麵料刮絲起毛。
你這雙手變成如今這般的模樣,是因為頻繁接觸毒物,自己也怕被害,反複洗手所致吧。西院大量消耗澡豆和乳膏時,我就該察覺到不對勁了。一府主母,就算再賢惠,也不至於漿洗縫補至操勞過度的地步。”
崔令容聞言,揉搓著自己幹裂發紅的手,浮現出一絲苦笑:“再完美的計劃,總是會有破綻和意外,不是嗎?”
副將宋映輝悄悄入內,將一個白玉胭脂盒遞給上司,對他耳語幾句。袁少伯再將那玉盒遞到韶王手上,低聲對他說:
“是砒霜,在王妃的妝奩裏發現的。”
李元瑛打開盒蓋看了一眼,見裏麵裝著些淡紅色粉末,開口問道:“是誰指使你的?叔父還是兄長?”
崔令容平靜道:“清河崔氏的男人雖目光短淺、勢利狹隘,倒沒有謀害皇嗣的膽量,妾身便是主謀。”
李元瑛與自己的心腹們對視,思索崔令容所言究竟是實話,還是與她的乳母徐氏一樣,舍身隻為保護背後的真凶。
李元瑛問:“動機是什麽?沒有後代,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能繼承王府,僅能帶走嫁妝。我提出和離時,便已說過那都是你自己的東西。還是說,那個人……”
崔令容眼中突然不能自已地湧出一股淚霧,她揚起高傲的脖頸,強行將淚忍住。
李元瑛當即察覺到這微妙的表情變化,道:“當日成婚時,你就告知我心中已有他人,我並不打算與陌生男人相爭。皇帝指婚無人能拒絕,但之後和離也好,義絕也罷,你可自便,隨時回頭找尋情夫,我無意阻撓。除掉我又有什麽意義?”
眾人首次聽到此事,心下暗自吃驚,這才明白他們夫妻為何一直冷淡得如同陌生人。
崔令容露出一絲慘笑:“因為妾回不了頭了。”侍衛將昏倒的婢女拖走,與西院的下人們關押在一處。崔王妃孤身一人麵對所有人,微笑著對自己的丈夫說:
“我心中那人,叫做李慈音。”
李元瑛皺著眉頭,疑惑地道:“我從未聽說過此人。”
崔令容坦然道:“你自然不知她的閨名,李氏,崔氏,徐氏……我們這些內宅婦人,最後皆是有姓無名,供家主交易的祭品罷了。但慈音的封號是你父親禦賜的,天下皆知,她便是作為萬壽公主替身,被你們送去吐蕃和親的宗室女,東義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