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第 1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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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離開長安一路東行,東都洛陽乃是旅途中所遇到的首座真正意義上的大都城。曆經天寶之亂的摧殘,曾經十室九空的洛陽城,於戰亂結束後的數十載間逐漸恢複了生機。雖不複盛唐時百萬人口的繁華盛景,依然是名副其實的中原第一城,商貿極為昌盛。
寶珠憑著楊行簡攜帶的券契,自南市的波斯櫃坊取了一百兩金鋌,三十緡銅錢,讓驢馱著錢,興衝衝地開始逛街之旅。
楊行簡人到中年,有妻有女,自然深知陪人購物的厲害之處,輕則破財,重則力竭,一言一行皆需謹慎斟酌,不敢舍命奉陪,遂聲稱要去尋找適合公主下榻之處,先行開溜了,將韋訓和十三郎師兄弟留下來陪她。
南市占據兩坊之地,鼎盛時有三千多家商戶,因天子久不臨洛陽,律令廢弛,一些店鋪甚至敢於在坊牆壁上挖洞,朝向街道做生意,整座市場看起來混亂又熱鬧。
寶珠一路風餐露宿,衣食住行處處拮據困窘,早憋得很了,好不容易得了這個機會,從金銀行開始,一路逛過席帽行、靴行、衣肆、絹行、布行、彩帛行、染行、脂粉行,也不管市井之物質量優劣不齊,家家都要進,樣樣都要瞧,看見什麽都想買。
不過多時,師兄弟二人渾身上下掛滿了她采購來的雜物,大包小包琳琅滿目。
寶珠見他們兩人的舊衣裳經緯稀疏,褲角吊在腳踝處,想是路上走著走著長高了。平民衣物為節省布料,放量本來就少,她幹脆捉他們倆去衣肆裏,三個人一起量體裁布做新衣。
十三郎起初還饒有興致,後來越逛眼神越顯呆滯,旁觀寶珠在櫃台上逐一試用胭脂的顏色,忍不住對師兄抱怨:“不知怎麽的,往日路上走一天都不覺得累,今日才逛了兩個時辰,就覺得腳也疼,腿也酸,渾身力氣都被人抽空了似的。”
韋訓以同樣呆滯的眼神看了看師弟,沒有做聲。心想別的姑且不論,光她買這些胭脂水粉,以後路上賴床不起再加上每日化妝,清早喊人出發不知得耗費多少力氣。
寶珠拿著兩個小瓷盒,猶豫不決,回頭問他們二人:“這深淺兩個顏色哪個更美?”
十三郎一臉茫然:“看不出區別,不都是紅的嗎?”
寶珠冷笑一聲,眼神又轉向韋訓。
韋訓屏氣懾息,沉吟片刻,指著鮮紅色那盒說:“這是割了腦袋湧出來的鮮血。”又指著暗紅色那盒說:“這是斷了手腳緩緩滲血。你嘴上這個腦花顏色不是挺好的?”
寶珠罵一聲:“掃興!”抬腿想踩他一腳,卻被他敏捷地閃開了。
她轉頭回到櫃上,對掌櫃道:“這十幾種顏色每樣一盒!”
掌櫃笑意盈盈,高聲道:“這位小娘子好爽氣,那零頭就抹去了,盛惠八百文!”命夥計將胭脂一一包好了,遞到她手上。
出了脂粉行,韋訓勸道:“脂粉就罷了,剛才你在金銀鋪裏訂做的首飾,路上最好別帶。”
寶珠翻了個白眼:“財不外露,你當我不懂嗎?我訂的不是首飾。”
再往前走,路過果子行,十三郎又煩又累,央求買些幹果棗杏,寶珠給了錢,他一頭鑽進店裏選購零食。同行唯有驢覺得高興——她花出去的越多,自己背上的銅錢越少越輕。
寶珠見大街上站著一行人,全是中老年男子,似乎正在排隊購物。寶珠舉目一瞧,原來是一家大藥肆,牌匾上書“榮清藥行”。她心裏覺得奇怪,又沒聽說城中有瘟疫,為什麽買藥也要排隊,莫非有什麽獨特之處?
走上前去仔細一瞧,見藥肆門口擺著一塊告示,朱筆大字寫著:長安名醫坐堂看診。
韋訓譏笑道:“常言說得好,外來的和尚會念經,這外來的郎中騙人也頗容易。”
寶珠一瞧是名醫,立刻命韋訓站到隊尾去:“你先排上,我進去問問。”
韋訓知道她的心思,無可奈何地說:“這種欺世盜名之輩,瞧不好我的毛病。”
寶珠卻道:“反正已經計劃好在城裏修整歇息幾日,隨便看看也不吃虧。”
韋訓隻能依從她,牽著驢走到隊尾去。旁邊幾個中年男子眼神複雜地上下打量,見是一名蒼白清瘦的少年,惋惜地嘀咕:“如此年輕竟也不行。”
寶珠抬腿登上台階,見告示牌背後還有幾行小字,“天地陰陽和合大樂散到貨,內含上黨人參、野生肉蓯蓉、淫羊藿,采天地之精華,練就金剛不壞之身。”
這一行字神神秘秘不知所言何事,但是“上黨人參”寶珠卻是知曉。人參上者生上黨,中者生百濟、新羅,下者生高麗。上黨地區乃是人參最好的產地,每年皆需向朝廷進貢。
她隨即掀開門簾進去了,藥肆大堂正中置有一張平頭案,上麵擺著個診脈用的小枕頭,案後的椅子卻是空的。來看病的人站在案前等候,似乎那名醫暫時離開了。
寶珠向櫃台後的掌櫃問:“你這裏有上黨人參?”
掌櫃微笑道:“有的,小娘子需要多少?”
“先拿出來我瞧瞧貨色,不要拿百濟、新羅的次貨蒙我。”
掌櫃便取出精煉的人參片給她看,寶珠皺眉道:“已經切片了,怎能辨出產地優劣?我要整根的參。”
掌櫃道:“上黨參珍貴異常,整根的價格可是貴比黃金呐。”
二人正交談間,後堂有名黝黑胖壯、頭大如鬥的男子掀開門簾正要進來,瞧見寶珠的麵容,立刻閃身退了回去。此人正是殘陽七絕排行老四的邱任,他剛淨完手,回來繼續給人看診,誰想在店裏遇見熟人。
邱任小心翼翼從門簾縫隙之中往大堂裏掃了一遍,沒看見韋訓的影子,但知道隻要這小娘子在,青衫客必然在不遠處,因此站定了不願現身,偷偷聽她跟掌櫃的交談。聽了片刻,已經猜到她買好參要給誰吃。
邱任從門簾內朝掌櫃招招手,使了個眼色。掌櫃便找借口請寶珠暫坐,自己去處理點事務,即刻便回。
他在此處開藥肆,生意不溫不火,南市房租昂貴,利潤頗為微薄。半個月前,這位名叫邱任的遊醫登門,聲稱有壯陽秘方,能讓他大發其財,隻是暫時缺個落腳的地方。於是二人合夥,邱任以長安名醫的身份在此坐堂看診,掌櫃提供地方,幫忙宣傳。
世間男子陽痿者眾多,近三成人有難言之隱,邱任這秘藥藥性猛烈,一下子就打出了名氣,一傳十十傳百,一時間門庭若市。
不過掌櫃心知肚明,門外招牌上所寫的昂貴藥材,其實大樂散裏一概沒有,邱任不知用什麽古怪東西磨碎成粉,研製為散劑。掌櫃雖然好奇,但對方必然將配方把持在手,不為外人所知。
“小姑娘要買人參,你趕緊進一株好的給她,報三倍價。”
掌櫃皺著眉頭:“你是幹這行的,知道行情。上黨參藥性最佳,近年來越來越稀罕,輕易見不到真貨。南市這些藥肆之中,別說百濟、新羅參了,多數都是用澤州、易州的次貨切片配藥。不然……”
邱任打斷他的話:“這小姑娘出身富貴,是個識貨的主,你若敢坑她,她背後之人定會砸爛你的鋪子。老老實實進一株真品,賺上一筆大的。”
“我這店可沒有那麽多進貨的本錢。”
邱任笑道:“缺多少,我給你湊一些,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對手乃是青衫客,邱任可沒膽量直接給他下藥,但既然是這小娘子主動要買,那這個便宜他必不能放過。
掌櫃疑惑地問:“你昨日剛說大樂散快用光了,得買藥現配,怎的今日又有錢買參?”
邱任心道隻要能坑那個短命小鬼一回,別說耽誤生意,倒賠一些也在所不惜。
“你直接掛牌說缺貨,這些不中用的家夥急不可耐,過幾日回款,重新配出藥來,更會引人爭相搶購,物以稀為貴嘛。”
這一番言語有理有據,使人信服,掌櫃一聽,拍手稱妙。他與邱任商量好價格,回到大堂,向寶珠說:“整株上黨人參是罕有的珍品,沒有藥肆敢於備貨,小娘子若想購買,交些訂金,我方可去進貨。倘若不是為了急著救命,能否等上一兩天?”
寶珠思索片刻答應了,“你要價多少?”
掌櫃道:“叫個吉利數字,五十兩金。”
寶珠此時已經學了些市井間砍價的話術,攔腰便是一刀:“二十五兩。”
掌櫃笑道:“小娘子從沒有進過藥肆吧,世人皆雲買藥不可爭價,會損傷藥性,為病人著想,一文也不能少。”
寶珠不信,與他爭執一番,又詢問了其他顧客,聽說‘口不二價’確實是醫藥行當的慣例,這才放棄砍價,拿出五兩金預定,掌櫃開具單據。
她又道:“花了那麽多錢,讓我插個隊總可以吧,讓這個長安名醫先給我的人診脈。”
掌櫃按照邱任的囑咐說:“不瞞小娘子,名醫今早吃壞了東西,腹瀉不止,想來這幾日是無法出診了。”
韋訓在外麵排隊等待,被眾人目光掃來掃去,眼神均盯著下三路,心裏覺得氣氛詭異,極不舒服。幾乎要暴起打人的時候,寶珠終於掀開門簾,從藥肆裏走了出來,臉上滿是歡喜。
隨後,掌櫃跟著出來,在門口掛上“大樂散售罄”的字樣,排隊的人頓時唉聲歎氣。更有人想:難道存貨都被這小娘子買走了?
隊伍中衝出一個家丁模樣的壯漢,急切地對掌櫃叫道:“我家主人急用,無論價款,賣與我十副!”
掌櫃深知眾人圍觀,斷不能鬆口,且已從小姑娘那裏賺取了暴利,抵得上全年利潤,無需錙銖必較,彬彬有禮地對那人道:“醫藥亦講究緣分,今日無緣,名醫已經進深山采藥去了。若無天靈地寶,又怎能助人重振雄風呢?”
那家丁與掌櫃爭執期間,邱任悄悄從藥肆後門溜走,排隊購藥的隊伍散去了。寶珠走到韋訓身邊,開心地道:“我訂了件好東西,過一兩日就能到手。即便治不了病,養生延壽也是很好。”
韋訓頓覺不妙,後悔不該放任她揮霍,應該留下足夠的旅費,當即追問:“買了什麽?花了多少?不籌謀著開銷,等走到後半程怕是要吃糠咽菜了!”
寶珠得意地回答:“你別管,那是一筆很值得的花銷。”頓了頓,又埋怨道:“你當時勞心費力挖進我的陵墓,為什麽不順手多拿點珠寶?害的我路上囊中羞澀,捉襟見肘。”
韋訓奇道:“我當了這許多年的賊,倒頭一次聽事主如此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