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第 1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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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中秋,食肆紛紛推出應節小吃,其中以蓮子、板栗、藕粉、糯米熬製而成的甜粥,謂之“玩月羹”。此粥乃是上至皇家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會品嚐的中秋美食,隻是根據身家不同,甜粥內所放原料亦有差異。
這家街頭小店的玩月羹中隻有藕粉和幾粒老胖蓮子,蓮子芯未除,又不舍得放蜜糖,吃起來著實不怎麽可口。
寶珠輕攪碗裏的粥羹,向楊行簡道出對長秋寺觀音像的疑惑。
楊行簡沉思了片刻,恭敬地說:“臣那時人微望輕,不能出入宮廷,未能有幸一睹貴妃在世時的風采,實為憾事。但是貴妃當年絕色容顏顛倒眾生,為了逢迎聖意,僅靠想象為她賦詩填詞的人數不勝數,或許有誰作畫塑像以作紀念也未可知。既是觀音像,倒也不算唐突。”
寶珠皺著眉頭說:“蟾光寺的壁畫也就算了,但長秋寺觀音理應是先祖的容顏,百年前的佛像,怎麽會跟母親那麽像?難道僅僅是巧合?”
韋訓伸手揪住一個店小二,塞了幾枚銅錢,詢問他長秋寺觀音的事。
店小二聽他們不是本地口音,笑道:“客官定是專門來洛陽觀看巡城的吧?這盛事一年一度,確實不容錯過。隻不知今年的觀音奴會是誰家有緣法的少年。”
韋訓問:“這真人扮演觀音的事,是從何時開始的?聽說許久以前不是這樣。”
那店小二思索了片刻,壓低聲音道:“話要說到七八年前的一樁意外了,那可不是能隨意談論的……”他話鋒一頓,似有深意。
韋訓笑了笑,又掏出十幾枚錢給他。
那人臉上堆笑,悄悄收了錢,道:“最早的巡城叫做‘行像’,是搬出各名寺的佛像全城巡回,供百姓瞻仰祈福。那場麵可熱鬧了,有宗聖寺的釋迦牟尼,崇真寺的燃燈佛,景寧寺的彌勒……”
寶珠插話:“重點說長秋寺觀音。”
店小二謹慎地觀察左右,低聲道:“那一年四月初八浴佛節,載著長秋寺觀音的寶車在人群中突然散架了,菩薩的寶像跌落在地,金身木胎都摔壞了。當時洛陽人心惶惶,都覺得是噩兆,果然五月便從長安傳來貴妃薨逝的消息。
長秋寺自古以來是皇後禮佛的地方,那尊觀音就是則天大聖皇帝為後時的模樣。貴妃二十年專寵,身份與皇後一般無二,喻示皇後的佛像摔了,她人也隨之而去,這豈非命中注定的征兆?此事牽扯皇家,不是能公開議論的。”
意外聽到這則與母親有關的傳奇故事,寶珠心中既沉重,又有些茫然。她道:“我們今日去長秋寺參拜,那尊菩薩像倒是好端端地立在蓮座上。”
店小二道:“當然不能由著佛像損毀,自有財大氣粗的供養人出資修補、重塑金身。隻是工匠的手藝嘛,早不是百年前的傳承了,修複之後與本來的模樣不太一樣……”
寶珠忙問:“供養人是誰?工匠又是誰?”
店小二說:“就是巡城行會的人吧?慶典一年一次,購買煙花、組織雜戲,他們從中獲利不少。隻是修好了不敢再抬出來,怕再摔了,意頭不好。不知哪個千伶百俐的大聰明,想出讓真人扮演觀音的妙法,如今倒成了巡城最大的看點,別的佛像都被冷落了。”
小二說了一會兒洛陽的逸聞瑣事,又有別的食客進門,他告個罪忙著招呼去了。
楊行簡不敢妄加評判,緘口不言。寶珠茫然不解,心中暗想:莫非巡城行會中有母親的崇拜者,暗中操作,將觀音修複成她的模樣?當年那尊佛像究竟因何而損毀的?
打探巡城之事,本是抱著一線希望,欲借甘露的吉兆緩解韋訓的病症,誰曾想此事又隱隱約約與自己去世的母親有所牽連。
韋訓瞧她神色凝重,猜測她又在思念親人,說:“你可知世上有些事看著玄妙,其實隻是湊巧吧?”
寶珠說:“我明白。一般而言,有妨礙的怪事叫‘妖人作祟’;有裨益的則稱為‘氣運’或者‘天命’。”
十三郎望了望寶珠,再看向師兄韋訓,篤定地說:“是天命。”
韋訓橫了他一眼,說:“一碗不夠堵嘴,還得再添點兒?”
十三郎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他正在躥個,胃口深不見底,看見驢嚼豆粕都覺得饞。見寶珠把一碗玩月羹攪和得拉絲了,也沒下去多少,便將碗端過來幾口吃光了。
他刮了刮碗底,說:“反正咱們早晚要去瞧熱鬧,到時候找行會中的人再問一問。”又向寶珠打聽:“你不愛這個,想必是以前吃的更美味吧?”
寶珠略微回神,說:“宮裏……家裏做的玩月羹裏麵,起碼有櫻桃和桂圓。”
十三郎驚訝地問:“桂圓是南方物產,你家吃得起是應該的。那櫻桃是春天結果,怎麽能在中秋節吃上?難道跟傳說一般,則天大聖皇帝冬天命百花一同綻放,花神們不敢違抗聖旨,乖乖地照做了。你家當真能命令春天的果子秋天結?”
寶珠笑出聲來,說:“你這吃貨,瞎編的故事怎麽能信。大概隻是冬季草木凋零,宮人製作絹花絨花,粘在樹上應景罷了。
至於櫻桃,是春天摘下第一茬果子,用冷茶洗淨,晾幹之後放入蜂蜜中醃漬百日,再取出放進老酒中浸泡百日,到中秋時就能吃到了。外觀鮮豔欲滴,與新摘下來的沒有兩樣,入饌或是擺果盤皆可,隻是酒量差的人多吃幾粒就醉倒了。”
十三郎驚訝地張開嘴,心想怪不得剛上路時她經常吃著飯就哭了,這落差確實太大。
說到醉酒話題,寶珠突然想起前天夜裏大醉,雖不記得具體情形,眼神卻不由得往韋訓臉上瞧去。
韋訓於心有愧,甚不自在,扭頭避開她的目光,對十三郎說:“真講究,改日我翻牆去她家偷上一盤,咱哥倆也嚐嚐秋天的櫻桃是什麽滋味。”
楊行簡聽他口中“翻牆、偷盜”等語,想到這家夥擅長飛簷走壁,或許真能潛入深宮之中,連忙說:“這話可不能亂講啊!”
韋訓撇了撇嘴,心道:翻牆偷來的芙蓉昨天還簪在她頭上呢。
一行人吃過點心,稍作休息,再次回到長秋寺。此時正值晌午,烈日當空,曬得人頭頂發燙,嗓子冒煙,然而前來觀看選取觀音奴的信眾們仍是堅持不懈地等待著。
院中人群比肩疊踵,前胸貼著後背,隻有燒得發燙的大香爐周圍沒站人。要不是怕佛菩薩怪罪,恐怕就有人爬上房頂了。韋訓陸續拎著幾個同伴從寺牆上翻過去,使出劈山之力擠出一條路,這才得以插空進入大殿內。
此時觀音奴的候選者們已經站在佛像前,準備詢問神意。九名候選人一字排開,均是青春貌美的妙齡少年,除了跳胡騰舞的米法蘭,其他都是女子。斷塵、申德賢、曹泓、姚絳真等人都站在前排,鄭重其事地等待著。
眾候選者先叩拜上香,禱告請願,而後申德賢捧出一隻銀碗,眾人從碗中取了些什麽。寶珠踮著腳努力瞧,發現碗裏隻是些普通的銅錢。
她斷斷續續聽到旁人隻言片語:“……今年隻有一個男孩……”
“雖是無上殊榮……畢竟舍不得……”
“你押注的哪一個?我投了二百文……”
斷塵師太敲了一下香案上的銅缽,高聲道:“諸位善信,請靜心噤聲,尊請菩薩喻示。”
她內力充沛,聲音清遠悠長,大殿中的人瞬間安靜下來。在數百觀眾注視之下,參選的少年們跪在蒲團上,緊張得汗出如漿。
申德賢指揮道:“擲吧。”
幾個人同時出手,往空中拋擲銅錢。錢幣落地之後,周圍眾人湊上去觀望,接著傳出一陣失望的歎氣聲。
寶珠不明所以,向身邊圍觀的人問:“這便是問佛嗎?一人兩枚錢,結果如何解讀?”
那人回答:“這叫做打卦,以前要用六枚或是十二枚占具,因為人多容易混淆在一起,就簡化成兩枚了。扔出兩個有字正麵是陽卦,無字背麵是陰卦,這兩種都不行。得扔出一正一反的‘聖卦’,方是菩薩選中的人。”
寶珠道:“剛才無人扔出聖卦,那今年豈不是沒有觀音奴了?”
那人奇怪地瞥了她一眼,道:“這一回不同意,那就繼續扔呀。”
眾少年撿起麵前的銅錢,申德賢再敲銅缽,眾人再次扔出——又一次全軍覆沒。如此重複進行了七次,仍然無人扔出聖卦。
寶珠心中狐疑,一枚開元通寶隻有兩麵,九名候選人不停拋擲,按理說所有卦象都該出現了,卻遲遲不見聖卦,幾乎都是否定的兩反。
她低聲對韋訓說:“真奇怪,若說是占卜吉凶、詢問神意,一次兩次菩薩不應,按理就不該再問了。又不是審案,豈有連續逼問不休的道理?”
韋訓說:“巡城行會大張旗鼓組織的典禮,光是選拔就有那麽多人前來觀看,如果沒選出人來,他們如何收場?自然要一次次試探,這時候可顧不上是不是禮敬神佛了。”
這種事似乎從未出現過,觀望的信徒們逐漸焦躁起來,又擲了兩次,仍然一無所獲。天意難測,難道今年的候選人觀音一個都沒看上?
申德賢倒是氣定神閑,讓眾少年將錢放回銀碗裏,再次燒香叩拜,打算重新走一遍程序。就在此時,人群之中突然有人叫道:“快瞧!菩薩臉上是什麽?”
眾人紛紛將視線投向大殿中央的佛像,但見觀音麵容濡濕,有什麽液體在發光。她目光端嚴,自上而下俯視眾生,唇角若有若無的微笑似乎消失了,水珠滑過麵頰,從豐潤的下頜滴落。
“觀音落淚了!”
一個聲音高聲喊道。大殿之中群情聳動,人人驚駭失色。圍觀群眾多是篤信神佛之人,目睹這前所未聞的異兆,不知該如何解讀,驚慌的情緒如漣漪般傳遞出去,不一會兒就傳遍了整座長秋寺。
韋訓心生警惕,怕再次出現蟾光寺踩踏的悲劇,抬頭打量房梁落腳處,準備人群亂起來就飛身將同伴帶上去避禍。
曹泓神色凝重,搖頭道:“卦象不明,觀音落淚,非吉兆。”
斷塵師太走出來,高聲對眾人說:“今年不選了!”
申德賢一聽,頓時急了,忙道:“最後再試一回,或許是剛剛誰打卦時胡思亂想,也可能有人沒好好齋戒,讓菩薩著惱了。”
米法蘭頓時浮起驚慌失措的表情,向班主姚絳真投去求助的眼神,對方隻是沉著地拍拍胸口,手心向下一壓,做出‘放心’的手勢。
大殿之中議論紛紛,幾人爭論間,卻見一名少女從旁觀的人群中擠了出來,越眾走到佛像跟前,翻身往蓮台上攀爬。
“你幹什麽?你幹什麽?!”
因剛剛問詢無果、觀音落淚的異兆,守在蓮台旁的比丘尼都慌了,不知該不該攔下她。
韋訓跟了上去,握著寶珠的腳,一把將她送上蓮台,抬頭問:“你想幹什麽?要幫忙嗎?”
寶珠從懷裏掏出巾帕,說:“她這般模樣……我舍不得看她傷心流淚。”
於是攬著佛像身軀,用帕子將觀音麵容上的‘淚水’輕柔拭去。靠得這樣近,寶珠更加思念母親,雙目不禁泛起淚光,她情不自禁地踮著腳尖,貼了貼金身的臉頰。
萬目睽睽之下,做完這些,寶珠收起濡濕的巾帕,準備跳下蓮台。卻在轉身時,被觀音手中的柳枝掛住錢袋。她下意識一扯,袋口開了,從中落出兩枚金質開元通寶。
殿中鴉雀無聲,上千人注視那兩枚金閃閃的錢幣從空中落下,掉在香案上,旋轉了片刻,隨即顯示出卦象:
一正一反——聖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