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第 1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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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間,寶珠等人早早睡下。
二更時分,萬籟俱寂。慈惠坊的這座小院沉浸在一片靜謐中。
榻上傳出穩健的呼吸聲,十三郎已進入夢鄉。韋訓走出他與師弟共同的房間,幽靈般無聲無息在室內逛了一圈,分別在寶珠和楊行簡門口聽了一陣,沒有任何異動。
確認三個人都安然無恙後,他來到一樓正堂。門軸發出“嘎吱”一聲輕響,他打開門,盤腿坐在門口,凝神靜氣開始打坐。巡城那夜宵禁暫停,今日恢複,坊門關閉後,街道上一片死寂,無人在外閑逛。更長漏永,外麵稍有聲響傳入耳中,都顯得極為清晰。
一隻野貓不知從何處竄出,鬼魅般掠過院牆,嚇走了棲息在庭院樹上的斑鳩。驢在樹下靜靜咀嚼豆粕,吃過夜宵之後,便站著打盹,偶爾甩動尾巴驅趕蚊蟲。這是韋訓當時選擇它的理由之一,這頭驢比大多數牲口更加警覺。
三更天時,更夫打竹梆的空空聲響遠遠傳了過來。那聲音穿過寂靜的街巷,經過坊牆外側,緩步往城南走去。韋訓閉著眼睛,靜聽那不慌不忙,有節奏的規律響聲。
然而過了不到一刻,又有斷斷續續的梆聲傳來。這一回聲音行徑院門,來來回回走了兩遍。
更夫除了報時,更肩負防範火災和偷盜的職責,因此向來是兩人一組,一人打燈籠照路,一人打梆預警。可如今行經門外的腳步聲卻隻有一人。
韋訓紋絲未動,磐石般坐在原地,靜靜聽著時有時無的梆聲,這個孤獨的更夫在院外徘徊,兩刻後,腳步和梆聲同時消失了,就像它們從未出現過一樣。
四更天,夜更加深沉。門外再次出現了腳步聲,這一回的聲響沉穩有力,與之前不同的是,來人並未刻意隱匿蹤跡,反而有些提醒之意。那人停在院門外,短暫的寂靜後,向庭院中丟了件小東西。
驢睜開眼睛,眼中透出警覺的光芒,它噴著鼻息,不安地來回踱步。
韋訓起身來到院內,借著微弱的月光,從地上撿起那物件——是一根生鏽的舊棺釘,被捏成圓環形狀。這東西是殘陽院門人常用的聯絡用品,有時被釘在牆上,有時則釘在梁上。當被重手捏成圓環時,藏起釘子尖端,表明來者無意挑釁。
棺釘在韋訓靈活的手指之間來回翻轉,他思索來者的意圖,片刻後,輕輕掠上院牆,蹲踞在上俯視下方。陰影中站著一名黝黑胖壯的男子,正是師弟鬼手金剛邱任。
“大師兄。”邱任恭敬地叫了一聲。深夜來訪,扔物提醒,這在殘陽院門人當中,算是相當禮貌。
在玉城時,這幾人就表明了自己即將前往洛陽的意向,因此他出現在此處,並不算意外。然而七絕向來不合,不可能無事登門閑聊。
韋訓皺著眉頭問:“什麽事?”
邱任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情,除了一絲不耐煩以外,未見惱怒之意,似乎並沒察覺他高價賣給小姑娘人參的事。
於是他開口道:“傳聞三日前有人辣手滅了一門拐子,屍體不見刀劍加身,皆是被空手撕成碎塊,左右鄰人卻渾然不知。洛陽從未有過類似的事,因此傳得沸沸揚揚,黑白兩道皆知。有老江湖認為是一種高深指爪功夫……”
韋訓昂著頭,傲慢地說:“是我幹的,怎麽了?”
邱任心道果真如此,瞅了一眼他腰間的魚腸劍,幹笑著說:“師兄向來一擊致命,取其頭顱,這回怎麽突然改了手法?”
韋訓不耐煩地說:“殘燈手七絕人人學過,隻許你鬼手金剛使,不許我們用?”
邱任連忙擺手:“怎麽敢。指爪上的硬功夫,江湖上最知名的是白駝寺‘伏魔指’,那夥禿子成天吃齋念佛,就算與牙行有糾葛,想來手段不會這麽狠辣。正巧我來東都謀生,便有人懷疑是殘陽院的‘殘燈手’。”
邱任這一番話道出,韋訓頓時明白了,老四綽號“鬼手金剛”,以勇猛強橫的指爪功夫聞名江湖,此人剛來洛陽不久,就發生了這起怪事,有人懷疑到老四頭上,倒也合乎情理,怪不得他半夜登門詢問。
邱任本以為是賣參坑他的事被本人察覺,但兩件事幾乎同時發生,青衫客武藝超群,犯不著拐彎抹角報複,便放低姿態,問道:“大師兄可是對老四有什麽不滿?將這口鍋栽在我頭上,以後在此地行走,屬實有些麻煩。”
韋訓心道互相栽贓乃是殘陽院門人最拿手的技藝,那一日因寶珠被拐,他大開殺戒,還真沒抱著坑同門的意思。沒想到出了關中,背鍋仍是殘陽七絕甩不開的宿命。
他覺得有趣,莞爾道出真相:“六顆腦袋也太多了,我隨身的皮袋裝不下。”
邱任的笑容凝在臉上,尷尬地道:“原來如此。”
他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問清楚了,卻也對這短命小鬼沒辦法,隻能忍下這口惡氣,暗暗盼著他趕緊翻船。邱任想此人身患至陰寒疾,用上黨人參大補,承受不起,非得腎陽亢盛,躁動難平,到時候就有樂子瞧了。
韋訓哪裏猜得到這黑胖子的齷齪心思,蹲踞在院牆上,驕橫地說:“我已在巡城中現身了,倘若有人向你尋仇,你就直說是青衫客幹的。那群下作東西,接觀音接到老子頭上了。敲閻王門,掘鬼差墳,還想留全屍下葬,做什麽春秋大夢呢。”
說罷,不等邱任回複,轉身躍回院裏繼續守夜去了。
回想自關中啟程後的種種經曆,車船店腳牙等各行綠林□□畏懼殘陽院的邪氣,縱有覬覦寶珠之人,盯梢時望見他就氣餒了。可出了潼關,途經河洛一代,這些不長眼的歹徒竟接連騷擾。如此一來行動處處受限,日夜提防,實在令人厭煩。韋訓索性主動暴露行蹤,欲以青衫客的威名震懾宵小。
這一夜他在正堂打坐,隱約察覺到數次不同尋常的動靜。但他擔心是聲東擊西之計,佯裝未聞,一直按兵不動。
五更天後,天色漸漸露出魚肚白。左右鄰舍的居民陸續發出起床聲響,雞鳴狗吠此起彼伏,與人咳嗽洗漱的聲響交織在一起。又過了兩刻,街巷中,貨郎挎籃叫賣各種朝食的吆喝聲響起,賣蒸餅的、賣出尖饅頭的、賣鮮桃奈李的……運送貨物的車輪轆轆作響,牛馬驢騾蹄聲噠噠,人間煙火氣息將夜的靜謐一掃而空。
十三郎和楊行簡陸續醒來,洗漱後出來煮茶。等到寶珠姍姍下樓時,整個慈惠坊已經完全蘇醒,各種嘈雜聲響混雜在一起,再不能分辨清楚。
平安度過長夜,韋訓略微鬆了口氣,見她發髻纏著一根鵝黃色絲帶,嘴上點了胭脂,問道:“今日要出門?”
寶珠喝著濃茶,醒醒神後說道:“該去南市拿訂下的藥材了。”
十三郎一聽又要去逛街,心中先怯了,哀求道:“先飽飽吃一頓早飯再出門,行嗎?”
楊行簡一聽,也覺頭皮發麻,便道:“請恕老臣年邁體衰,不能奉陪。今日我打算去書肆瞧瞧,說不定有白樂天的新詩麵市,可以買上兩卷,排遣旅途寂寞。”
韋訓笑著調侃:“楊主簿前日巡城時舞姿活潑靈動,哪裏年邁體衰了,我瞧著腿腳利索得很,不愧是當世一流的舞林高手。”
寶珠聽楊行簡要去買書,忙道:“順便問問有沒有詩鬼的新作。”
十三郎驚問:“鬼也能作詩嗎?能比活人寫的好?”
正當楊行簡向他解釋李昌穀的名號由來時,院牆外遠遠地傳來一聲吆喝:“櫻桃畢羅!熱騰騰的櫻桃畢羅!”
這叫賣聲猶如一道神奇的咒語,瞬間吸引了寶珠和十三郎的全部注意力。二人一聽“櫻桃”二字,頓時四目放光,將詩鬼拋在腦後。腦海中已浮現出一幅誘人畫麵:蒸籠掀蓋後,水汽彌漫蒸騰,酸甜可口的鮮果裹在半透明的畢羅皮中,豔色透皮而出。光是想象那色澤,就足以令人垂涎欲滴。
寶珠連忙指派十三郎:“快去買!別管多少錢,我要吃五個。”語氣中充滿了期待和急切。
十三郎立刻抓了一把散錢,興奮地跳起來準備出門,誰想聽那小販的吆喝聲卻越走越遠,並非朝著小院這邊來的。他心裏著急,忙對韋訓說:“還是大師兄去,你腿腳最快。”
往日出去打水買飯,都是這師兄弟二人輪流,韋訓隻笑他們嘴饞,並未推辭,因圖方便,翻牆出去,並沒開院門,朝著貨郎叫賣的方向快步跑去。
韋訓步伐輕快,風一般掠過街巷,跑出去約莫一裏,叫賣聲止住了,大約是有人購買。韋訓停了片刻,耐心等吆喝聲再度響起。可當聲音再次傳來時,卻飄飄忽忽由東折向南邊。
韋訓心中不禁生疑,小販走街串巷叫賣是為了做生意賺錢,按常理應該緩步前行,吸引更多顧客,總不能一路快跑。依照自己腳力,早該追上了,然而卻一直不見對方蹤影。
跟著若有若無的叫賣聲,他連續跑過幾條巷子,一直奔到坊牆邊緣,隻見土牆上一個三尺寬的洞。原來是商賈為了做生意掏出來的,不少人為圖方便不走坊門,而是彎腰從洞中跨進跨出。
韋訓止住腳步,心道即便買不到畢羅讓同伴失望,也不能再耽擱下去,轉身返回小院。越往回跑,心中疑惑越深,不知為何,無端地有些心悸不寧。
他敢放下幾人出門,一則因為光天化日,周圍人來人往。二則他們三個聚在一處,呆在封閉的院內閑聊,不是荒郊野店。
這一趟來回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他耳中突然聽見院中傳來斷斷續續的慘叫,那聲音竟是楊行簡的。
韋訓大驚失色,足下發力猛蹬,如離弦之箭般疾步前衝。翻牆而入後,發現院門大敞四開,門閂被踹斷了。慘叫聲發悶,是從地下發出的。韋訓探頭往庭院裏的枯井中一瞧,見楊行簡跌落井底,正抱著腿哀嚎不止,似乎把骨頭摔斷了。
老楊察覺頭頂有人觀望的影子映下來,抬頭一瞧是韋訓,全然不顧傷處劇痛,驚慌失措地叫道:“快進屋!”
韋訓聽他呼痛聲中氣十足,知道暫無性命之憂,顧不上拉他上來,心急如焚扭頭往屋裏奔去。
正堂當中一片狼藉,剛剛四人圍坐談笑飲茶的方桌已然坍塌,條案與屏風東倒西歪,弓弦崩裂,箭囊中的箭矢撒了一地,顯然剛發生過一場殊死搏鬥。寶珠不見蹤影,一個小小的身影癱倒在滿地木屑之中,瞧著是被人擊飛後砸碎了方桌。
韋訓手腳發冷,心猛地一墜,搶過去將師弟抱起來。隻見十三郎雙目怒睜,前胸凹陷,呼吸全無。韋訓的大腦中一片空白,伸手切向他頸側人迎穴,指下脈搏消失,竟然已氣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