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第 1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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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行簡忍著腿傷劇痛,奮力敲響了立在皇城大門前的登聞鼓。
    僅敲了一下,就被門前執勤的金吾衛撲了下來。
    他們見這布衣男子孤身一人,騎著一頭鬣毛斑駁的瘦驢,風馳電掣奔向端門,還以為是哪個瘋癲田舍漢跑來作亂犯上,正要拖他到路邊踢打。
    楊行簡舉著銀魚袋大喊:“我乃京師親王府執事!弘農楊氏出身,堂堂六品朝廷命官!我要報案!”
    一名金吾衛從他手中奪過魚袋,譏笑道:“你是朝廷命官,我還是天王力士哩。”
    唐廷在東都洛陽另有一套分司班底,辦公場所便是城西北的皇城,擔任最高行政長官的是河南尹。皇室早已遷居長安大明宮,留在洛陽的大多數是混俸祿、等著致仕養老的閑散官員,卻仍具有皇城威勢。
    登聞鼓擺在這裏不過是個裝飾,怎能容忍任何人隨意敲它。要不是那驢跑的太快,沒來得及阻攔,他根本無法靠近。
    豈料將這瘋漢拖到路邊以後,他竟從包裹裏麵掏出了告身和烏紗帽,還有一整套綠色官服。
    眾金吾衛一愣,再檢查銀魚袋內的魚符,不似偽物。於是不敢繼續動粗,立刻派人去通知長官。他們上下仔細打量,見這中年男子麵容白淨,三縷長須,文質彬彬,倒真不像是普通的布衣百姓。隻是蓬頭散發,腿上綁著兩根木棍,看上去十分不雅。
    過了片刻,當班的校尉出來了,查驗過告身與魚符之後,他疑惑地問道:“主簿既然是長安官員,怎麽一個隨從都沒帶?還需要擊鼓鳴冤?”
    楊行簡急得渾身冒汗,叫道:“我女兒今早為賊人擄走,我也受了傷,隨從去街上尋人,倉促之間隻能出此下策。快帶我麵見河南府尹!”
    清晨事發之後,韋訓未能及時追回寶珠,回到院裏把楊行簡從井底撈出來,迅速接上斷骨固定,接著提起他放在驢上,讓他立刻去報官。
    這一路相處下來,楊行簡知道他們江湖中人忌諱與官府打交道,尤其像韋訓這種武功高強又桀驁不馴的俠客,尤為鄙夷朝堂權威。這種人竟然主動低頭,讓自己去官府報案,可見事情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那驢平日裏從不讓楊行簡靠近,如今也知大禍臨頭,不敢再強,馱著他跨過洛河,四蹄翻飛,一路狂奔向皇城。
    六品職事說高不高,說低不低。此人又是名門望族出身,那校尉見他急得如熱鍋螞蟻一般,也不敢耽擱,命屬下左右架著他進了皇城,越過縣尉一級,直接來到府尹竇敬辦公的正廳。
    然而小吏遞過消息後,竇敬卻命人轉告楊行簡,自己盂蘭盆節受了邪氣,身體不適,近期無法處理公事,讓他有事跟參軍商量。
    楊行簡這樣老於世故的官員,當然清楚“稱病不見”是什麽意思。
    韶王李元瑛被貶去幽州之後,韶王府的幕僚們在朝中處在令人尷尬的位置。竇敬年事已高,不想參與危險的宮廷鬥爭,故意裝聾作啞,回避與此相關的一切事務。
    連府尹的副官都見不到,楊行簡痛急攻心,幾乎昏厥過去。過了一會兒,掌管議法斷刑的洛州司法參軍於詢慢吞吞地過來了,身後跟著洛陽縣尉耿昌人。
    大約是受了上司暗示,於詢雖然麵上恭敬有禮,卻不怎麽上心,慢條斯理地詢問楊行簡事發過程,連一個記錄案情的書吏都沒有攜帶。
    聽他說全程沒有看到賊人的相貌,女兒失蹤時衣物被留下了,於詢心中一動,問道:“楊主簿可曾參加過中秋那夜的巡城?”
    楊行簡大聲說:“我女兒芳歇正是在巡城中扮演菩薩的觀音奴!”
    於詢和耿昌人皆是訝異,兩人回想起巡城那夜見過寶車上的少女,確實雍容高貴,氣度與眾不同。
    耿昌人開口問道:“楊公既然出身名門,怎麽舍得讓女兒當觀音奴?”
    楊行簡道:“我們途經洛陽,暫歇於此。她去長秋寺禮佛,意外擲出聖卦,順水推舟就去了。扮演菩薩難道是什麽見不得人的醜事?”
    於詢與耿昌人二人對視一眼,心裏對這案子已經有了答案。於詢苦笑道:“楊公難道不知,觀音奴在巡城之後就會升仙?”
    楊行簡莫名其妙:“我聽說過了,那不就是個市井間的虛名?我弘農楊氏的門第,還用得著什麽‘升仙家’來抬舉麽。”
    縣尉耿昌人見他一無所知,隻能解釋:“楊公不知,這是貨真價實的升仙。曆屆觀音奴都會在巡城過後七日之內,留下衣衫冠履,憑空消失。哪怕有家人看守,身處密室閣樓之中,從無例外。有的女孩兒飛升之後,披帛甚至會飄飄忽忽從天而降,是許多洛陽人有目共睹的奇事。”
    於詢道:“這是功德無量的殊榮,不過……名門之家精心培養淑女,更願意與其他高門貴族聯姻,所以隻有虔誠信佛的平民家願意送女兒去參選。芳歇娘子這般門第,居然願意參選,也是極有佛緣之人了。”
    楊行簡眼看這兩名官員口舌翻動,一本正經說出這些不可思議的誌怪故事,勃然變色:“一派胡言!我就在案發現場,明明是賊人用計搶奪,活人怎麽可能立地飛升!你們是朝廷官員,可不是迷信鬼神的田舍漢啊,豈可信口開河!”
    於詢知道他一時不肯接受,假惺惺地恭維道:“觀音奴得道升仙後侍奉菩薩,從此脫離人世苦海,那是出家修煉都修不來的福氣。楊公以後有天上的女兒護佑,想必福壽綿長,今後飛黃騰達有望了。”
    楊行簡火冒三丈,猛拍了一下桌子,大罵道:“放屁!我家芳歇是韶王下過定的側妃,此番經過洛陽就是送她去幽州成親,還用得著你們祝老夫飛黃騰達!”
    於詢一愣,心中咯噔一下。心道上司竇敬格外交代過,盡量不要跟那位貶去邊疆的皇子扯上關係,既然隻是個幕僚,那虛與委蛇敷衍過去就算了。如今他本人的側妃在洛陽消失,這可怎麽搪塞這個便宜老丈人?還能跟菩薩把人要回來不成?
    他腦筋飛轉,臉色一變,叉著手恭恭敬敬地說:“失敬失敬,既然是韶王的妃子,那是非同小可,我們一定好好查訪。”接著向縣尉耿昌人使了個眼色。
    耿昌人趕緊站起來,拍胸脯保證這就派衙役去坊間尋訪。兩個人一邊叉手鞠躬一邊退下去了,獨留楊行簡在公堂上。
    楊行簡愣了一會兒,意識到他們根本沒有問過失蹤之人的形貌特征,沒有畫像,又從何處著手找人?不過是敷衍塞責,走個過場。
    他渾身發冷,走投無路,緩緩從椅子上滑了下來。可公主為賊人所擄,生死攸關之際,無論如何不能放棄。楊行簡把心一橫,幹脆留在公堂上,任誰來勸都不肯走,想用下策將竇敬本人逼出來。
    他硬是在公堂地磚上躺了一夜,然河南府尹穩如泰山,竟差人送了枕頭被褥過來。
    楊行簡摔斷了腿,年紀也不輕了,生生熬了一夜,到第二天鬢角都發白了,癱在地上爬不起來。
    耿昌人帶著四個衙役,用一乘肩輿把他抬回慈惠坊。他那頭驢像是認路一樣,不用人牽,跟在肩輿後麵溜達回來了。
    耿昌人見這老父萬念俱灰、悲痛欲絕的模樣,也是於心不忍。洛陽縣尉雖然隻是從八品低階官吏,但負責的職事卻很重要,城中緝捕盜賊、維持治安都是他管轄。想到這失蹤少女與韶王的關係,耿昌人深埋心底的一點野望浮了起來。
    將人送到地方後,耿昌人遞給楊行簡一支拐杖,悄聲對他說:“我也是信佛的人,總覺得每年都有人升仙有點不對勁。隻是竇府尹向來以清靜無為治下,民間無人報案,我們也不敢多生是非。但既然是皇室的事務……”
    聽了這話,楊行簡死灰般的眼睛突然冒出一絲火星,他死死握住耿昌人的手,激動地說不出話。
    耿昌人低聲道:“下官位卑言輕,做不得主。不過我會叮囑門吏,留心八個城門來往行人,隻要令媛還在人間,那必出不了洛陽。”
    楊行簡對他的目的了然於胸,堅定地道:“公門之中好修行。善因結善果,耿縣尉將來必有福報!”
    兩人心照不宣,不再言其他,互相叉手一拱,就此別過。
    驢自己走回院子裏,再次原地蹦跳嘶鳴,不知是索要食物還是發脾氣。楊行簡自顧不暇,哪裏有餘力管這強脾氣的孽畜,撐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進屋裏。
    韋訓不見蹤影,門前的兩隻石鼓不知為何擺在正廳。一個黝黑胖壯、麵如悍匪的男子立在屋裏。他見楊行簡進來,上下掃了他兩眼,楊行簡登時臉色發白,嚇得瑟瑟發抖。心裏覺得此人有點眼熟,卻想不起來哪裏見過。
    幸而十三郎從側室走進來,對那凶悍男子叫了一聲“四師兄”。
    邱任對十三郎說:“轉告韋大,那賃驢的店肆通往南市,我已把那周圍的商號與坐街乞丐問了一遍,沒人記得有個扛著毛氈的漢子從店裏出來。既然有這樣明顯的特征,居然沒人注意到,也是奇怪。”
    十三郎點頭記下了。他因傷不能活動,如今待在院裏,為師兄師姐傳遞消息做中轉。邱任說完之後,他轉頭看向楊行簡,滿眼的期盼。
    楊行簡垂頭喪氣地歎氣,“已報官了,他們敷衍了事,結果難料,隻能保證賊人不能帶著她逃離洛陽。”
    邱任轉身欲走,走之前又掃了一眼楊行簡的斷腿。
    十三郎瞧見他的眼神,連忙勸說:“主簿身上若有金子,快給四師兄。”
    楊行簡不敢置信,睜大了眼睛,心想這熟人幫忙還順便搶劫?他在冷地上熬了一夜,心力交瘁,不敢多說一句,哆嗦著掏出一小塊黃金遞給邱任,隻當是官場索賄。
    邱任接過,掂了掂重量,笑著說:“很識時務。”
    說罷把楊行簡推倒在石鼓上,伸手撕裂褲角,在他的慘叫聲中,把斷骨重新接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