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 第 19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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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郎與楊行簡已多日未曾聽見韋訓的任何消息,一直在焦慮與恐懼中苦苦煎熬。陡然間,見他背著昏迷不醒的寶珠回到小院,得知人幸存歸來,卻是這般淒慘模樣,二人均是悲喜交加,激動得哽咽難言。
    韋訓先差遣十三郎去找邱任,然後心驚肉跳地揭開她身上浸透鮮血的錦緞。萬幸沒發現什麽重創,僅有被人拖拽形成的擦傷,料想來那布料上沾染的是敵人的血。最深的傷口是手上弓弦所致的勒痕,而最觸目驚心的則是臉和胸膛的灼傷。
    他用熱水絞濕帕子,小心翼翼避開傷處,細細為她擦拭血汙,而後裹在錦衾中,抱在懷裏,再舍不得撒手。
    回想數月前意外將她從墓中撈回翠微寺,同樣是這樣一套照料拾掇,卻與今日心境截然不同了。彼時隻是單純出於憐憫,心無雜念。如今望著她傷痕累累,命若懸絲,隻覺得這些傷都割在自己身上,心如刀絞。
    當拆開她散亂的發髻時,韋訓發現裏麵藏著一縷用絲線捆綁的金發,他腦海中立刻回想起棺中的金發胡兒。衣不蔽體的慘況下,寶珠依然想盡辦法保留這縷頭發,那胡兒必定是她極為信任的人,才會以屍身傳遞出最後的求救訊息。他把這縷頭發放在她枕邊。
    邱任匆匆趕來,拿起寶珠的腕子搭脈一切,感慨道:“如此虧耗還能撐得住,這底子是老天賞飯,虧得平日養得好,氣血充沛,才能扛得住折騰。”
    他頓了頓,轉頭吩咐小師弟:“無需服藥。你去買蜂蜜,調成蜜水,再加一點兒鹽,使勁灌。要灌透灌足,等醒轉過來,就能吃米粥或是湯餅了。”十三郎立刻拔腿飛奔出去。說完醫囑,邱任抱起藥箱便欲轉身離去。
    韋訓當即質疑:“你這眼怕是昏花了,難道沒看見她臉上、膀子這些燙傷?”
    邱任滿不在乎地回應:“曬傷罷了,等新皮長出來,自會痊愈。”殘陽院的醫術向來如此,死不了人的都是皮外小傷。
    他正欲往外走,被韋訓展臂捏住藥箱一角。邱任沒敢掙開。人好不容易找回來了,他瞧這小鬼的神態,似乎已恢複清醒,可也不敢賭,畢竟世上沒有根治瘋病的藥。
    韋訓捏著藥箱不撒手,也不吱聲,眼神直勾勾地瞪著師弟。
    邱任無奈,隻得說:“藥膏油膩膩的,氣味也不好,塗上去衣衫被褥粘得到處都是,洗也洗不幹淨,師兄要是不嫌麻煩……”
    “不嫌。”韋訓毫不猶豫地截斷他的話。
    話已撂在地上,無法回收。邱任隻得打開藥箱,從箱底摸出一隻小瓷瓶,咬著牙遞到韋訓手上。這油膏原料難得,成本頗高。診費藥費,這小鬼一個銅板也不會付給他。
    韋訓拔去瓶塞,湊在鼻端聞了聞,皺眉道:“是什麽東西?”
    “蝮蛇油,加了點磨碎的地鱉,這配方繼續說下去,就令人惡心了。你且把手洗幹淨再上藥,手髒不如不碰。”
    “知道了,你出去吧。”韋訓拿到想要的東西,下了逐客令。
    邱任夾著藥箱,憤憤不平地走出臥室,雖已將般若懺練到第五層,可虧本的肉疼,卻是麻沸散都難以緩解的。從二樓下來,他瞥見楊行簡拄著拐杖正要上樓,忽然計上心頭。
    楊行簡本打算上去探問寶珠的安危,眼見那悍匪胖壯的身軀堵在樓梯上,眼神透著異樣光芒,他心裏不禁突突亂跳,連忙避讓至角落,縮成小小的一團,仿佛一隻受驚的鵪鶉。
    邱任卻沒打算放過他,將他堵在牆角,嘿嘿笑了兩聲,陰森森地問道:“我身上有個難得一見的大寶貝,老丈可想看上一看?”
    如此明顯的不懷好意,楊行簡既不敢點頭,也不敢拒絕,隻得幹笑著冒汗。
    隻見這黑臉漢從懷裏掏出一隻長方形的木盒,打開之後,裏麵是一條紅線捆綁的人參。
    “上黨人參,如假包換的珍品。”邱任往樓上瞥了一眼,暗示道:“體虛的人正需要這玩意兒滋補調養。”
    楊行簡略有所悟,輕聲問:“神醫想轉手賣出?”
    邱任笑道:“這本就是騎驢娘子失蹤前在榮清藥行訂下的貨,如今隻要把尾款付給我就成了。”他攤開蒲扇般的手掌,理直氣壯地索要:“四十五兩金。”
    雖是明擺著強買強賣的生意,楊行簡心中有數,豈敢有半分推拒。現金不夠,又回房取了券契。他心道破財免災,公主飽受折磨,疲弱不堪,確實需要購置些珍貴補藥來調理。這匪幫大夫心黑手狠,醫術卻著實過硬,短短二十多天,他這條斷腿已能勉強走上幾步。
    邱任收了黃金券契,補足了虧空,這才心滿意足。出於那極為有限的一丁點兒醫德,他囑咐道:“這參藥性躁得很,給她吃點須子就行了,切不可超過三日。”至於剩下的參,今後誰吃誰倒黴。邱任幸災樂禍地走了。
    十三郎趁夜敲響雜食鋪的門,買了蜜糖回來,按照四師兄的醫囑調成鹽蜜水,韋訓一碗一碗給寶珠灌了下去。直到聽見她氣若遊絲的呼吸聲稍微恢複,額頭微微冒汗,他才有心思將今夜發生的事告知另外兩名同伴。
    楊行簡的臉色登時變得跟死人一般煞白,“岐王李昱?!”
    “她屏著一口氣,親手射殺的。”韋訓語氣冰冷,“那畜生必定就是幕後真凶了。”
    “那不是重點。”楊行簡站立不住,扶著十三郎的肩膀跌坐在凳子上,心道原來竟是此人,怪不得幾乎將洛陽翻了個底朝天,都找不到任何線索,而其中可能隱藏著一件極為不堪的事端。一想到此,他不禁頭皮發麻。
    楊行簡話音顫抖,低聲說:“岐王是公主的親伯父!倘若他……跟曹泓一樣逆道亂常……”
    韋訓垂下頭,仔細端詳寶珠消瘦的臉頰。為了保持理智,他克製著不敢再胡思亂想,不幸中的萬幸,起碼她活著回來了。
    “在她麵前,誰都不許再提這事。”
    震驚過後,楊行簡說服自己先著眼於當下,快速在腦海中斟酌過局勢,說道:“咱們得立刻搬家。天亮之後,岐王被殺的消息就會傳開,竇敬這次無論如何都得回到公署,全力緝捕凶手。”
    十三郎滿臉擔憂地說:“可是九娘現在虛弱得很,還不能上路。”
    楊行簡果斷地道:“先換個地方住,避一避風頭,我去找耿昌人打探消息。等公主蘇醒後,再說上路的事。”說罷,他用拐杖撐起自己,一瘸一拐地出門去安排。
    韋訓洗淨了手,打算給寶珠上藥,想著立刻就要搬遷,讓她這樣赤身裸體,實在有失尊嚴。那油膏腥氣撲鼻,若沾染在她喜歡的衣裙上,難以清洗,讓他有些猶豫。
    十三郎忙道:“我前些天去南市將她訂下的雜貨全拿回來了,想著她回來時看著歡喜,她給咱倆裁的新衣也做好了。”說罷,下樓拿回一件嶄新的灰色僧袍。
    當時想著十三郎長勢迅猛,讓裁縫盡管放量裁剪,寬鬆舒適,又是開襟樣式,方便穿脫換藥。於是韋訓為她塗上藥膏後,再輕柔地換上僧衣。
    楊行簡快速辦妥了租住手續,用牛車載著公主,住進城西南一所武侯鋪旁邊。一來這是城中權貴聚集的地方,即便搜捕,衙役們也不敢太過放肆。二來緊鄰掌管治安的武侯鋪旁,反倒是搜索盲區。
    寶珠轉危為安後,韋訓咬牙強撐著的那口氣也終於散了,一頭栽倒,陷入長睡不醒的狀態。二人吃住都在一處,寶珠在榻上昏睡時,韋訓躺在旁邊腳榻上,夢中仍伸著胳膊握著她的手,生怕一鬆手,她又會被人擄走消失不見。
    楊行簡實在看不過眼,悄悄過去想把他倆掰開,十三郎見狀,鄭重其事勸阻:“大師兄睡著時,千萬不能碰他。他會暴起打人,而且不會留手。腿折了還能接,被他抓碎的骨頭,神仙來了也拚不上。”
    就在他二人並頭昏睡的三天中,洛陽幾乎翻了天。
    當朝天子的皇兄岐王李昱,在自家府邸中被刺客以一支四羽大箭射殺,同時身死的還有二十多名侍從。岐王府三百多名家妓奴隸趁亂逃亡,東都權貴為之嘩然。
    為了安撫皇親國戚,府尹竇敬立刻派兵員駐紮王府,全力抓捕刺客,搜尋逃奴。然而逃走的人如鳥驚魚散,數量實在太多,刺客更是蹤跡難尋,竇府尹一時間顧此失彼,被這棘手的局麵攪得焦頭爛額。
    而這些逃往民間的奴婢,帶出來一個聳人聽聞的大消息:原來往年在巡城活動中扮演觀音的美貌少年,全部是被岐王派人擄走的,根本不是什麽“升仙”。受到百姓崇敬愛戴的觀音奴們,被他肆意玩弄殘殺,竟無一人幸存。
    與此同時,江湖中人則猜到了究竟是誰有這熊心豹膽,敢於射殺親王。今年的觀音奴並非手無寸鐵的普通平民,而是一名擅長騎射的絕頂高手。這神秘女子統領一群沒有家累、無法無天的狂徒,與岐王這種頂級權貴撞上,結局注定是一場你死我活的較量。
    雖有不少人猜到了動手的人就是騎驢娘子,但她連皇帝的親兄弟都敢殺,倘若有人向官府告密,殘陽院豈能善罷甘休。
    青衫客韋訓一人單挑白駝寺三長老,襄助李昱的倀鬼“渡河舟”曹泓身敗名裂,在東都耕耘幾十年的洛清幫隨之瓦解,旁的武林門派自然要好好掂量自己的實力,有沒有這膽量觸她的黴頭。
    三日後,寶珠恍恍惚惚地醒了,仿佛從一場漫長而恐怖的噩夢中艱難掙脫。她問了一句十三郎,親眼見過本人平安後,便躺坐在榻上久久出神。
    楊行簡聽聞公主蘇醒,趕忙前來問安。見她擦了邱任的油膏後恢複速度很快,紅腫水泡已經消退。隻是原本脂膩玉滑的肌膚,如今整個蛻了層皮,斑駁剝落,傷痕累累,令人十分疼惜。
    他記得韋訓的警告,不敢提及她被綁架期間的事,簡單問候幾句後,便提議趕緊離開洛陽。
    “如今竇敬全城搜捕刺客,此地不可久留,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險。”
    誰知寶珠卻毫不猶豫駁回:“不。首惡已除,倀鬼仍在,不把岐王府裏那夥人全部報複回來,我一步也不會離開洛陽。”
    聽她語氣堅定不可撼動,眾人沉默了片刻,韋訓輕聲說:“你且歇著,等我找兩個人來值守,今夜我再回去一趟。”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把他們的眼睛都挖了去。”
    他不敢問她發生了什麽,隻是深深記得她捅穿李昱雙目的滔天恨意,覺得那是極重要的事。
    寶珠緘默一陣,搖了搖頭:“這次不用你。”她抬起頭,望了一眼楊行簡:“輪到主簿動手了。”
    楊行簡一臉疑惑不解,指著自己:“我?”
    寶珠緩緩點了點頭。
    楊行簡有些尷尬,賠笑道:“公主,老臣如今腿斷了,況且就算四肢完好,也打不過王府的門房。”
    “沒有讓你那樣,將筆墨拿出來吧。”寶珠一字一頓地說,“我要連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