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 第 19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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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忽明忽暗,燭花“啪”得一聲爆開,河南府尹竇敬跪在地上,身體隨之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秋天的最後一批蟬徹底死透了,屍體淩亂地落了一地,在這間幽暗密室之中,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一切,連一絲蟲鳴也聽不到。窗戶上糊著厚紙,竇敬無法分辨此刻是白天或是黑夜,也分不清這究竟是一場噩夢,還是殘酷現實。
這一日晚間,他如往常般在侍妾服侍下更衣洗漱,上床安歇。岐王遇刺這樁驚天大案令他心力交瘁,這兩日一直為失眠困擾,今夜卻不知為何,剛一躺下就陷入了沉睡。可當他一覺醒來,卻驚愕地發現已不在自家府邸之中,而是莫名其妙被囚禁在這間陌生密室裏。
他多年為官,飽經世故,本不會因一個怪夢而失態,然而目光觸及主座上的那名女子時,卻瞬間被嚇破了膽。
帷幕之後,隱隱約約籠罩著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孔。早已於今年五月死去的萬壽公主麵無表情端坐在紗簾後,沉默地凝視著他。
她身穿灰色僧衣,麵孔上塗著厚厚一層白色鉛粉,使那張本應明豔動人的年輕容顏呈現出一種怪異的死板。鉛粉之下的皮膚有些凹凸不平,像是在刻意掩飾著什麽,看上去好似一張假麵,散發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嚴氣息。
難以名狀的恐懼如陰雲般壓在竇敬背脊上,他的思緒不受控製地發散出去,每一種可能都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竇敬默默念誦佛經,冷汗一滴一滴落在波斯厚地毯上,轉瞬間被厚重的織物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是活屍嗎?還是陰魂不散的死靈?那一日在大蟾光寺的匆匆一瞥,果然不是他年老眼花導致的錯覺。倘若這是一場噩夢,他懇求菩薩保佑自己能盡快從這可怕的夢魘中清醒過來。然而後頸傳來的刺痛,以及這身不體麵的寢衣,卻不斷提醒他這怪事的真實性。
“竇府尹,又見麵了。盂蘭盆節那日,你分明看到了我,卻為何不來見禮?”塗著厚厚鉛粉的萬壽公主開口了,熟悉的嗓音聽起來十分平靜,帶著一種聲嘶力竭之後的沙啞。
竇敬“撲通”一下跪了下來,顫巍巍地叫一聲:“公主!微臣……微臣……”
他結結巴巴說不清話,寶珠淡淡地道:“別怕,終南山下的棺槨空空如也,我死後屍解登仙,如今已是天人身份。奉天帝之命,返回人間完成未竟之業。”
竇敬不敢抬頭直視,望著她鞋底,暗自思索這段話的真正含義。岐王身死之後,家奴四散逃亡,長達八年的觀音奴升仙真相由此敗露,民間一片嘩然。而此刻,眼前卻有一名真正死而複生、血統高貴的少女自稱登仙。她口中所說的“未竟之業”,究竟指的是什麽?
大蟾光寺曇林上人在盂蘭盆夜肉身成佛,留下遺言稱受到天人指引,難道竟是公主所為?
隻聽萬壽公主繼續道:“李昱遇刺身亡,竇府尹最近幾日辛苦了。一名李姓親王,被太宗皇帝使用過的巨闕天弓和四羽大箭射殺,還被挖出了雙眼,這些細節恐怕不好寫入案卷上奏聖人。”
竇敬聞言又是一顫。自他接到報案,帶兵駐紮王府之後,岐王遇刺的具體細節都被他牢牢保密,她是從何處得知這些?況且岐王身為她的皇叔,按禮儀來說也不該直呼其名。
“竇府尹不要拘謹,想問什麽便開口問吧。‘為何公主會知道得那麽清楚?’”她露出一絲冰冷的微笑,自問自答說:“因為就是我親手射殺了那個孽畜。”
竇敬登時麵如土色,驚恐萬狀。
他從岐王府得到的證詞中得知,刺客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女子持弓,箭無虛發。而萬壽公主生前弓馬嫻熟,有百步穿楊之能,確實符合凶手特征。之前誰都想不明白兩個匪徒怎麽會有這般無法無天的膽子,竟敢公然闖入親王府大肆屠殺,如入無人之境。此刻,這個疑問終於得到了確切的答案。
他戰戰兢兢地問:“為何……岐王乃是聖上長兄,公主的親伯父啊?!”
“李昱逆天違理,暴虐無道,列祖列宗命我除掉這個辱沒血統的不肖子孫,因此才會使用那副特殊武器誅殺他。不過,他的滔天罪行不能以死一筆勾銷,那還遠遠不夠。”
萬壽公主伸出手指,指向桌上的一卷紙張,命令道:“去仔細看看。”
竇敬滿心驚惶不安,膝行挪動幾步,靠近桌案。隻見那桌上不僅擺放著筆墨紙硯,竟然還赫然陳列著他的官印與私印,這一幕讓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竇敬雙手展開紙卷,飛速掃了一眼,頓時領悟了公主的意圖,渾身戰栗不止,額頭緊緊抵在地上,顫聲說道:“微臣不敢!這可是十惡不赦之罪啊!”
“不肯舉劾他,我自會去找別人辦理,到時候事情捅穿,竇府尹身為東都主政官,岐王在你的地盤上謀反,那便是你的失察之罪,更有勾結叛黨的嫌疑。難道你情願用全家的性命承擔罪責替死?”
竇敬拚命搖頭。他已到遲暮之年,來到洛陽是為了致仕養老做準備,根本不想被卷入皇室血腥鬥爭。他聲音中帶著絕望,竭力辯解道:“岐王嗣子是真龍血脈,千金之軀,又有高手相護,王妃出身太原王氏,臣怎敢空口無憑地誣害?”
“真龍,嗬……”
紗簾後伸出一隻手,五指指尖用鳳仙花汁染成豔麗的紅色,在昏暗的燭光下,仿佛剛從血泊中抽出。萬壽公主攤開手,手指內側有一道弓弦勒出的傷痕。
竇敬的眼神凝聚在她掌心的一縷金黃色毛發上,像是什麽動物的鬃毛。
“律令法定:黃獅子者,非一人不能舞也。天下隻有至尊本人有資格觀賞的樂舞,李昱竟敢在私宴上表演,他的家人全部一清二楚,這鬃毛便是鐵證。李昱繼承了李氏血脈,可他並不知足,還妄想成為真龍天子,其心可誅。”
萬壽公主從懷中摸出兩本冊子,丟向跪在地上的竇敬。那冊子工藝極為華麗,封麵以泥金精心繪出桂花圖樣。
一生最擅長推諉卸責、明哲保身的竇敬汗出如漿。他慌張地自辯道:“請公主明察!臣確實從未參與過岐王府的宴會!”
她冷冷說道:“李昱先後兩次派人給你送去金桂宴的請帖,你對觀音奴案的真相心知肚明,清楚晚宴會上演什麽節目,所以才不敢前去。岐王府的高手已全部被我親手鏟除了,私藏的甲胄不在甲仗庫,而是藏在祥雲堂的樂舞道具室裏。如今人贓俱獲,鐵證如山,竇府尹,你還有什麽托辭?”
竇敬驚恐地想:原來公主親自前往岐王府,不僅僅是為了刺殺李昱,更是為了拿到將其全家鏟除的證據。至於岐王是否真的有謀反之意,已經不重要了。他用以推脫的借口,早已被她一一識破,甚至連藏在自己府邸中的請帖也被她搜了出來。
此事一旦揭發,不僅岐王後裔無人能幸存,恐怕整個東都上層都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萬壽公主從腰間抽出一柄犀角匕首,厲聲道:“太宗陛下有馬名獅子驄,肥逸無能調馭者。則天言於太宗曰:‘妾能製之,然須三物,一鐵鞭,二鐵楇,三匕首。鐵鞭擊之不服,則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
竇敬,你就是那匹冥頑不靈的獅子驄。我已給過你兩次機會:第一次,盂蘭盆節,我在蟾光寺現身召你調糧賑災,你卻視若無睹,奪路而逃,我當夜啟用了王綏;第二次,我派楊行簡擊登聞鼓,命你徹查觀音奴冤案,你竟然稱病不見,讓他在公堂躺了一整夜,我隻好親手前去了斷李昱。”
她緩緩拔出匕首,刀刃在燭光下閃爍著凶芒,“這是最後一次。”
竇敬避無可避,被逼入了絕境。忤逆她,將血濺當場,且死後必然會牽連家族;順從她,則會卷入政治旋渦,吉凶難料。但最終,她仍會達成想要的結果。
有力量殺死一條龍的,隻有另一條龍。竇敬意識到:身為一匹任人驅策的馬,在龍爭虎鬥時想袖手旁觀,無疑是癡心妄想。
竇敬艱難地吞了下口水,竭力思考自保的可能。片刻後,他接過萬壽公主手中的獅子鬃毛,俯首低眉,恭順地說道:“稟公主,微臣為調查岐王遇刺案,進駐王府搜尋線索。卻意外發現李昱圖謀不軌、私藏甲胄、演黃獅子舞。為防其同黨叛亂,臣將派兵包圍王府,看押其家人。”
寶珠冷漠一笑,微微頷首,以示嘉許:“識時務者為俊傑。”
竇敬扶著桌子勉強起身,克製著手臂顫抖,提筆蘸墨,將紙卷上的草稿抄寫在黃藤紙冊頁上,再老老實實蓋上自己的官印私印。書畢,已是渾身濕透,如水中撈出。
萬壽公主接過信件,一字一句仔細查看,以防他從中耍弄花樣。這封舉劾信和米摩延的頭發,將以八百裏加急的速度送往長安大明宮,帶著致命的殺傷力,掀起一場滔天巨浪。
而後,她以威嚴的嗓音宣布:“此乃天命。”
此言一出,便是約好的信號。竇敬忽覺頸後刺痛,接著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韋訓擔憂地望了一眼寶珠。為完成這一場必需的表演,她已虛弱到無法還刀入鞘。一直堅持到竇敬人事不知後,她才露出疲態,歪向椅背。
他迅速收起河南府尹的印章,塞進竇敬懷裏,接著拎起老頭,開門走進庭院中。此時,一名頂尖刺客正在黑暗中靜靜等待,準備完成後半截任務。這一次不需要殺任何人,她隻需搜集證據,綁架目標,最後再將此人送回原處。
任務雖然古怪,但拓跋三娘從不過問緣由。她拎起竇敬,懶洋洋地說:“拐彎抹角的,我還以為大師兄會自己去那親王府動手呢。”
韋訓麵無表情地說:“她要親手複仇,不止王府,還要清洗洛陽,斬草除根。”
拓跋三娘眼睛一亮,露出一絲讚賞欽佩之意。而後意味深長地提醒道:“請師兄記著,這一回,你欠我們所有人一個大人情。”
韋訓平淡地說:“記得,隻要我活著,會還給你們。”
拓跋三娘滿意地笑了,白影晃動,帶著昏迷的竇敬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