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 第 19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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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十六天後,一千禁軍精銳快馬揚鞭、日夜兼程,自長安一路疾馳抵達東都洛陽。
    皇帝年事已高,性情多疑,又兼疾病纏身,對任何敢於觸碰皇權的行徑愈發敏感。在接到河南府尹竇敬的舉劾信以及關鍵物證獅鬃後,他頓時龍顏大怒,即刻派刑部尚書與左金吾衛大將軍親率兵馬,火速奔赴洛陽收拾這個妄圖犯上作亂的兄弟。
    一千禁軍聯合竇敬麾下的兩千衙軍會合,共計三千兵馬將岐王府圍得水泄不通。然而帶兵的官員將領皆心照不宣,這不過是走個過場。岐王李昱早在大半個月前便已遇刺身亡,府中隻有他的妻妾兒孫闔門待勘,毫無抵抗之力。倘若真有什麽叛軍死士,早該被搜出來了。
    竇敬將繳獲的六十副“甲胄”上繳,刑部尚書韋昌輔一眼便瞧出了其中端倪。但皇帝態度十分鮮明:他早就對這個長兄心存猜忌,不管甲胄究竟是什麽材質,謀反罪名已然坐實了。誰敢為岐王開脫,便等同於公然觸犯聖顏。
    為了充實李昱的罪狀,辦成鐵案,韋昌輔親自帶人將岐王府掘地三尺,翻了個底朝天,再對一幹屬官、管事酷刑拷打。未曾想,竟意外逼問出一樁令人瞠目結舌、不可思議的彌天大罪。
    李昱生活奢靡,揮霍無度,原有俸祿早已入不敷出。為了填補赤字,繼續揮霍,他竟然派人混進荒廢的紫微宮,將破敗宮殿所用的珍貴大楠木偷運出來,找人賣掉中飽私囊。
    《唐律疏議》明文規定:凡謀毀宗廟、山陵及宮闕者,謂之大逆。謀大逆之罪在“十惡”之中位列第二,嚴重性僅次於謀反,是對皇權的根本威脅,按律不分首犯從犯一律斬首。不僅罪犯本人要被處死,還要連坐家族,以儆效尤。
    竇敬得知這一消息後,頓時如釋重負,感恩天人托夢襄助。有了這一項查實的重罪,他的舉劾就算不得誣告。在後續的大清算中,可憑此項功勞保全自身,免受牽連。
    李昱在世時清楚此事一旦泄露必將引發滅頂之災,故而行事隱秘,首尾做得極幹淨。自天寶之亂後,皇帝禦駕再不曾蒞臨東都,紫微宮幾十年無人修繕養護,破敗傾頹,雜草叢生。倘若不是《黃獅子舞》案東窗事發,引來朝廷高官駐軍偵查,恐怕百年之後也不會有人察覺這件隱蔽的犯罪。
    那些平日裏與李昱來往密切、經常參加他宴會的權貴們皆被視為同謀疑犯,被一一揪出來嚴加審訊。不管有沒有參與謀反,單單是觀看過獨屬於君王的《黃獅子舞》,便是確鑿無疑的大不敬罪。一時間,洛陽官場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如驚弓之鳥。
    按照慣例,李昱後代全部被廢為庶人,男子一律處斬,其妻王氏及其他女眷則沒官為奴。岐王一脈被褫奪封號,斬盡殺絕,從此再無後繼之人。
    李昱雖早已死去,也未能逃脫嚴懲。他腐爛的屍身被從棺槨中拖出來,置於烈日之下暴曬鞭打,而後剝光了衣物,赤條條地吊在城門口示眾。其生前擄掠殘害平民女子的罪行,雖在諸多罪狀中靠後,但也足以讓民間百姓拍手稱快,深感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至此,所有人都聯想到這罪人死於巨闕天弓、四羽大箭之下,仿佛太宗皇帝忍無可忍,親臨人間將這不肖孽障射殺一般。“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可說是真正的天意,緝拿真凶之事也沒人再提了。
    夜幕如鐵,寂若死灰。
    岐王府遙遙在望,火光衝天,在沉入暗夜的洛陽城中極為奪目。謀逆既成,禁軍擎炬橫衝直撞,緝拿罪囚,抄沒家資,皇權鐵蹄日夜不休踐踏那座華麗府邸。
    極樂之宴再不會重現世間,那殘暴的歡宴,終歸被殘暴所覆亡。
    兩個人並排坐在屋頂上,靜靜欣賞遠處滅門的火光。
    為求遙望全景,韋訓特意選了一處位置恰當的荒廢樓閣,背著她飛身上去。霜降已過,深夜的天氣相當冷。寶珠裹緊鬥篷,目不轉睛地望著火光中的豪宅。
    大仇得報,她不僅親手消滅了仇人的肉身,更設計將其血脈連根斬斷,連坐諸般幫凶,觀音奴們枉死的冤魂可以安息了。
    這股占據全部心靈的強烈情緒一旦消退,便感到整個人空蕩蕩的。
    寶珠驀地回想起一件事,問道:“還記得巡城那日,我們約好了一起觀看煙花表演嗎?”
    韋訓默默點頭,神情木然。那一夜愉悅至極的浪漫體驗,如今回憶起來,像是一場幻覺中的盛大美夢。如他這般滿身血腥的不祥邪祟,果然不配擁有脫胎換骨的美好救贖。
    鏡花水月,樂極哀生,摧心斷腸,飲恨餘生。陳師古的日暮煙波掌,早已預演了門徒可悲的結局。
    寶珠神色淡然,說:“錯過了煙花,這滅門之火,也算差強人意。”
    一陣無言的沉默後,她從鬥篷中伸出胳膊,向著韋訓攤開手:“把犀照給我吧。”
    是時候結束了,寶珠想。之前等待結果的日日夜夜,她無時無刻不在渴求這一天的到來。遭君父猜忌被活埋之後,一路跌跌撞撞走到這裏,她終於認清了自己早已一無所有。
    此言一出,韋訓仿佛被捅了一刀般渾身猛顫。他握緊腰間的匕首,絕望地望向寶珠,尚存一絲僥幸之念。但她目光決絕,手臂穩穩地伸向他,絕無半分轉圜餘地。
    魚腸劍——這柄專儲刺王僚的絕世凶器,曆經千年輪回,仿佛詛咒一般,今日要再度痛飲王室的鮮血。
    韋訓遍體冰冷,萬念俱灰,悲憤地想:自己將她從墓中救出來究竟有何意義?難道相識相知一場,隻是為了讓她活過來受盡折辱,曆經人間諸般荊棘痛苦,再窮途末路、心碎而亡嗎?
    活下去遠比一死了之更為艱難,寶珠所料不差,他委實忍受不了眼睜睜瞧著她繼續受苦。倘若她決心斬斷塵緣生機,他會妥帖地送她上路,不讓她感到絲毫痛楚。至於留下的鮮血與遺恨,那是他一世盜墓的業報,活該承受。
    少年悲戚難抑,愴然淚下,解下魚腸劍,如同托著萬鈞重負,緩緩遞到她手上。
    寶珠接過匕首,握住犀角柄,抽出刀刃。流水紋中清清楚楚映出一張臉,這是她幸存歸來後,首次目睹自己的容顏。
    月光之下,膚色黯淡無光,臉頰消瘦。
    可出乎意料,這雙本該一無所有的眼睛並不空洞,其間蘊著兩簇跳躍的火苗——那是燃燒的岐王府倒映在眼瞳中。
    仇恨離去之後,空蕩蕩的靈魂暗自生長出一些東西,仿佛灰燼之下,有新的血肉滋生。這微弱的奇妙感受,令她尋求解脫的衝動沒有想象中那樣強烈了。
    凝視著刀刃上略顯陌生的臉,寶珠思索:遠離父兄羽翼、同伴保護,自己在一無所有的絕境中手刃仇敵,射落太陽,使罪惡之地熊熊燃燒。她的權能與力量,並非全部來自於血脈。生殺予奪、踐踏一切的絕對權力,她亦能操縱自如。
    命運擊碎了她往昔引以為傲的一切,那這些成就能重構新的驕傲嗎?
    可是仍覺得痛苦,仍感到恥辱。被迫獻舞供人賞玩的噩夢,一次又一次令她傷心欲絕,無地自容。心靈的創傷,並不像肉身那麽容易痊愈。
    今夜,她用仇人滿門鮮血清洗身軀的辱難,還需要另一種東西撫慰心靈。
    “母親昔年拒絕傳授我舞藝時,曾說過‘以色事人為辱’。我那時太小,還不能體會她的苦心,反而問了一句:‘阿娘跳舞,難道不是為了取悅他人嗎?’她聽聞後極為惱怒,好幾天沒有理我。如今回想起來,才知道那句話有多麽傷人。”
    寶珠凝視著刀刃上映出的自己,輕聲自語道:“我與她雖為母女,同享恩寵,然她為妃,我為主,其實處境並不相同。沒有親身經曆,就不能理解她難以言說的痛苦。”
    韋訓靜靜聆聽她講述幼年的回憶,雖不能全然明了其中含義,仍祈求老天讓她多說一會兒,這樣又能多活片刻。
    “阿娘從未那般動怒,我以為她再也不會理我了。過了幾天,她忽然抱起我,說要單獨聊聊。我坐在她的膝上,聽她溫柔地解說:以色事人雖為恥。但是為自己、為值得的人起舞,就不算恥辱。她曾有幸為值得的人舞過一曲,自那以後,便不再為此感到糾結痛苦。我當時天真地以為,那人必定就是父親。如今想來,恐怕並非如此。”
    說完這些往日瑣事,寶珠久久緘默,像是在斟酌一個重大決定。少頃,她將利刃還入鞘中,轉手又遞給韋訓。
    韋訓驚喜莫名,急忙奪回凶器,恨不能立刻將其拋入洛河深處。
    寶珠湊近他,伸出手,以溫熱的掌心貼上這張冰冷消瘦的麵頰,端嚴莊重地宣告:“你且坐好,用心瞧著。我要雪恥了,此生唯此一回。”
    在韋訓震駭的眼神中,她褪去鬥篷,以仇敵滅門的火光為底色,幕天席地,開始縱情起舞。願以珍視之人的目光,蕩滌腐蝕心靈的汙泥濁垢。
    鸞影乍回頭並舉,鳳聲初歇翅齊張。韋訓呼吸急促,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忽然明白了剛剛那些回憶蘊含的提示,他是她心裏“值得的人”,她願為此暫時放下利刃,駐留邁向黃泉的腳步。
    寶珠竭盡全力騰躍旋轉,將長久以來籠罩於身心的絕望與希望、仇恨與快意、傷痛與哀憫,統統傾注於舞步之中。自此而後,世間唯有眼前此人活著親睹她的舞姿,往昔一切不堪皆被拋諸腦後,她將鼓起勇氣,再度踏上未知旅途。
    寶珠本不是一個好的舞者,學藝寥寥數日,細節逐漸模糊不清,沒有米摩延引領,中途跳到“鷹揚”時,她再度忘卻了後續動作。
    寶珠神色略顯窘迫,尷尬地道:“後麵的又忘了。”
    下一個瞬間,韋訓疾撲而上,用近乎令人窒息的力量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忽然間,寶珠隻覺喉中湧起一股酸澀濕潤的潮水,那股陌生情緒不斷上升,直至鼻腔後麵,繼而湧入眼眶之中。長久的隱忍與負重,使她遺忘了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此時此刻,在這個鋼鐵一般堅實的懷抱中,她終於尋回久違的安全感。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生於心,顯於身。血洗恥辱,浴火重生之後,她仿佛新生兒一般,開始重新嚐試掌握這項本能。
    寶珠輕輕嗚咽了兩聲,沒能把握原有的聲調,聽起來有些生澀。韋訓抱緊她鼓勵:“哭吧!盡情哭出來!”
    於是,她愈加用力,嗓音漸次拔高。眼眶之中,久違的晶瑩珍珠重現了。委屈、恐懼、渴望回饋、宣泄情緒,眼淚於陌生人而言毫無意義,唯有在同伴親友懷中,方能回歸本質作用。
    寶珠淚如泉湧,拖著長腔,在韋訓懷中哭得聲嘶力竭,肝腸寸斷,渾身發抖。
    寂靜夜幕之中,哭聲盤旋而起。如同一隻不慎跌入泥淖的高貴雛鳥,在一番視死如歸的奮勇掙紮之後,終於成功拔出濕漉漉的羽毛。她重整羽翼,展翅欲飛,揚起頸項,向著浩渺天空發出一聲不甘示弱的激昂啼鳴。昆山玉碎鳳凰叫,靈音直破九天,響徹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