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桃花雨是冬日之外的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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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末,彎彎曲曲的桃樹枝上綻放出粉白的桃花,一抹清風拂過,帶動發帶飄揚,疏疏花瓣迎風落向人間,手掌向上,接住唯一的一片。
猶記得,果子的清香和酒水沉香交織的房間裏,有人酡紅了兩頰,抱著酒壇子,“待到三月,萬物複生,花草盛放,大片大片的田野裏水牛哞哞地叫,水澗之間的一座座木屋裏女子在織布,小孩提著飯籠趟過腳背的水,踩過柔軟的青草給田間勞作的人送飯……”
那時,慕蓁熹靠坐她身旁,“這是什麽地方?”
“我的家,壩下牛。”
“若是有機會,真想和你一同去看看。”
“若是有機會……”清酒浸濕了衣襟,剩下的話語全然被洶湧酒水吞沒。
揚手,白燦燦的紙幣撒向桃林,慕蓁熹走一步,和馮香椋相處的點點滴滴都在腦海中回想。
“好呀,你來我家,我阿爹最是熱情好客了,他做得一手好菜,我的廚藝還不及他十之一二,阿娘織布一絕,她的布匹在京中的店鋪售賣,供不應求呢!還有我調皮的妹妹,和你一樣,最愛闖禍,總是受傷,卻最怕喝藥……”
如約而至,伊人不在,恍然一場大夢,醒來隻身在桃林,一切皆空。
桃林盡頭,慕蓁熹頓住了。
舉目皆是歸人塚,枯木板上歪歪斜斜刻著歸人名字,慕蓁熹一一撥開上麵的桃花瓣,輕聲,“輕擾,勿怪。”
行至最後一排,慕蓁熹看到了當日的老大夫。
“是你……”
“你……還活著?”
老大夫撐著木棍起身,慕蓁熹連忙上前扶住老人家,“這一切都是怎麽回事兒?香椋的家人呢?壩下牛呢?”
最後一處墳包裏,埋葬著馮香椋,旁邊另有一個土丘,新的桃花木上印刻“喜兒之墓”。
老人家身子顫顫巍巍的,哽咽著解釋,“我以為你會像那些人一樣,再也不能從那地牢中出來,到底,是我們牽連了你……”
“香椋那丫頭在我麵前哭,連累你受傷,被吳尚書盯上,她整宿整宿睡不著,明知已經打草驚蛇,她怎麽也等不下去,要為這一整片桃林的亡魂報仇,終究,一場空啊……”
慕蓁熹的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那丫頭真心拿你當妹妹,和你認識的這些日子裏,難得不是滿嘴報仇雪恨,會笑會鬧,還說夢到了小妹妹,要帶你回壩下牛做糕點吃……”
慕蓁熹跪在馮香椋的墳前,重重地叩首,那些歡聲笑語中,她背負了多少沉重?
老人家仰頭止住淚水,“吳尚書派人將香椋的屍體喂了野狗,僅剩的殘肢,是府中四公子冒死衝進撕咬的野狗群中奪下來的。本來我老爺子也無活路,夜裏,大夫人和吳尚書爭吵,我便被放了出來,帶著香椋回了她心心念念的家。”
慕蓁熹無法想象香椋的屍體被野狗撕咬該怎樣駭人心痛,那樣美好的馮香椋,為什麽要遭受這一切?這處桃林裏的無數亡魂,又如何安眠?
她抱著馮香椋的墓碑,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為什麽,尚書為什麽這麽做,他憑什麽!”
老大夫似乎蒼老了數十歲,混沌的目光中滿是悲哀和認命,“無用的……有權有勢就是能壓你,認命吧!這一整個村子,無一人不是死在吳尚書手中,我老了,看不到吳尚書遭報應的那一天,喜兒,你還能,到那時,怎麽也得燒紙信來報喜。”
可為什麽要這麽不公?欠下這麽多血債,那人卻還能美酒佳肴相伴,享盡人間清福?
慕蓁熹晃晃悠悠站起身,“我慕蓁熹發誓,定要吳尚書血債血還,給香椋,給這裏每一個人一個交代。”
“別做傻事孩子……”老大夫哀聲相勸,“這本就與你無關,牽連了你是我們的罪過。好不容易死裏逃生,你家中又隻剩你一人,好好過日子才是,你還年少,不知血海深仇的苦,難熬啊……”
憤恨和心痛在心間盤旋,馮香椋一條鮮活生命的逝去就如此心痛,她所講的阿爹阿娘小妹,何故該死,還有這滿村子的人……
桃林桃林,原來這漫天的桃花雨是冬日之外的飛雪,要到何時才能沉冤昭雪,到了那日,能融化這一桃林的雪花嗎?
老大夫本就不是壩下牛的人,不過是因目睹了一場人間煉獄,救下一心報仇的馮香椋,跟著一起鋌而走險,如今舊人不再,有心報仇能力不夠,亦不知還能在人間抱憾蹉跎幾日。
慕蓁熹拿出錢袋子,“這些銀兩,你拿著找個落腳處。”
老人家搖搖頭,撐著木棍要走,“本就是送最後一程,過了頭七又想守百日,好在盼來了你,我這心裏愧疚也能少一分。”
“你要去哪兒?”
“自有歸處,莫擔心。倒是你,陪陪她吧。”
蹣跚著腳步,老人家往桃林外走,慕蓁熹於心不忍,追過去,把錢袋子一下子塞進他手中,“拿著吧,香椋定也是把你當親人的,她在天上看你過得不好,肯定會哭鼻子的。”
老人家又紅了眼眶,“你也發現了,她呀,是個哭包,麵對親近之人,眼淚怎麽也止不住。”
“她騙我說酒水沾濕了衣襟時,眼淚就像那清泉水源源不斷,鐵血心腸的人看了也會心軟。”
老人家邁著沉重的步伐出了桃林,確定身後無人才大喘著氣息靠在石塊上歇息。
他體力不支,竟是連再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真是不中用,死在這處,被喜兒瞧見了,可不又多了一樁麻煩事。”
可也再沒有力氣折騰了,心中期盼著不要被喜兒發現。
再次清醒過來,麵前恍惚有人影在衝他講話,他艱難扯出錢袋子,“幫幫我……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在這兒……”
“老大夫……”
清水入喉,老人家這才看清些麵前的人,“大公子……”
“是我,你還能撐住嗎,我帶你去醫館。”吳正洹試圖扶起他。
老人家搖搖頭,“我的身體,自己最清楚,沒幾日了。隻是不願讓那丫頭傷心,留個念想,公子莫要提起我,待他走了,便將我安葬於此,多謝多謝……”
錢袋子拿在手中,下一瞬老人家就已經沒了力氣,錢袋滑落在吳正洹的衣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