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宮裏宮外(卌七)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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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醫們檢查了那壇酒中剩餘的部分,並未發覺什麽異常。但是……皇爺的嘔吐物中似有與此酒相互衝突的藥物殘渣。”
    這話說出來,六位輔臣麵麵相覷,最後還是由首輔王家屏代表大家發問道“內閣似乎無人聽說皇上近來龍體有恙,不知這‘藥物殘渣’卻從何說起?”
    說是這麽說,其實大夥兒心裏多多少少有些猜測。大明的皇帝嘛,尤其是先帝駕崩的原因大夥兒都是知曉的,那麽推彼及此的話……是否今上也是偷偷服了虎狼之藥卻不好意思讓外廷知曉?似乎很可能呀。
    然而陳矩卻歎了口氣,道“此處所謂‘藥物殘渣’,並非因為皇爺龍體欠安,而是前不久皇貴妃娘娘見皇爺近來國務繁忙,因此尋得些兩廣一帶的藥膳菜譜,然後命尚食局置備,進貢給皇爺享用。”
    一聽是鄭皇貴妃提供的藥膳菜譜,高務實眉頭微蹙,沉一貫渾身一震,而王家屏則臉色鐵青,當場毫不避諱地質問道“天子膳食自有規製,這些菜譜未經驗證,怎能隨意拿給皇上食用!尚食局的人真是膽大妄為,若查明今日變故乃是因為食譜不淨,依老夫看來,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個個其罪當誅!”
    趙誌皋不知是想勸王家屏息怒還是怎的,連忙打了個圓場,道“元輔息怒,此事一時半會兒恐怕不易查明,倒也未必就是尚食局的一家之責,上林苑那邊的供給也該同查。”
    好嘛,你不打這個圓場還好,好歹隻涉及了一個尚食局,這下子扯到上林苑,那就不光是內廷的問題了,連外廷都要受牽連啊!您老到底是哪邊的?
    諸位,這裏必須說明一下明代皇宮的飲食供給體係。有明一朝的宮廷禦膳管理,分為內外兩套衙門。外廷的管理機構有光祿寺、太常寺。內廷屬於宦官衙門的有尚膳局,屬於女官衙門的有尚食局。
    自古以來帝王之飲食,全都由一些精於烹調的人專門掌管,這是母庸多言的。這裏分開說明一下,首先光祿寺的職掌主要包括祭享、宴勞、酒醴、膳羞之事。
    光祿寺所屬有大官、珍饈、良釀、掌醢四署。大官供祭品、宮膳、節令延席、蕃使宴犒之事;珍饈供宮膳、肴核之事;良釀供酒醴之事;掌醢供餳、油、醯、醬、鹽之事。
    光祿寺掌管禦膳所用牲、果、菜物,均取自上林苑。若上林苑不夠或沒有,則也可以在民間市場上購買。
    明初洪武年間,光祿寺卿是徐興祖,明太祖朱元章給他的任命誥文中,就稱其“世業烹芸,其於五味之施,皆無過不及,可謂能矣,善矣”。可見,明代掌管皇家飲食之事的光祿寺官員的選擇,有時就是一些精通烹調之人。
    太常寺主要掌管祭祀、禮樂之事。凡是與祭祀有關的飲食活動,諸如祭品的準備,都由太常寺負責。
    光祿、太常二寺屬下均有很多廚役,以備禦膳、朝廷各種宴會以及祭祀食品的烹調之需。從分工上說,隸屬於光祿寺的廚役,其職責是“以給膳饈”,即負責皇宮內的飲食以及各種朝廷宴會;隸屬於太常寺的廚役,則職責是“以供祭祀”,即所有祭祀食品的烹調,均由太常寺廚役負責。
    但是,關鍵來了,這兩處所用的食材則理論上都由上林苑負責提供。
    大明朝的上林苑掌管苑囿、園池、牧畜、樹種等事務。下設良牧、蕃育、林衡、嘉蔬四署。良牧掌牛、羊、豬的飼養;蕃育掌鵝、鴨、雞的飼養;林衡掌管果實、花木;嘉蔬掌管蒔藝瓜菜。
    上林苑掌管之地也非常大,東至白河,西至西山,南至武清,北至居庸關,西南至渾河,全都有上林苑的牧場、菜地之類。有養地,有栽地,以供給宮府的膳饈。
    先把話題轉回來,光祿寺大官掌管禦廚,原本是有明一代典章製度所在。但其實明代皇宮飲采用的是一套雙重管理辦法,即在光祿寺之外,其宮內的女官和宦官體製中的一些監、局,同樣負有管理或操辦宮內飲食的職責。
    比如宮內女官就設有六局。這其中,尚食局就專門負責進禦給皇帝的飲食,掌膳饈品齊之數,凡有飲食進奉給皇帝,必須先由尚食局的尚食品嚐。
    尚食局下轄司膳、司醞、司藥、司饎四司。司膳掌割烹煎和之事,司醞掌酒醴酏飲之事,司藥掌醫方藥物,司饎掌廩餼薪炭之事。另外還要特別明確一點尚食局還設有食醫。
    往大一點說,明代的宦官衙門共有十二監、四司、八局,號稱“二十四衙門”。其中“尚膳監”掌管禦膳及宮內食用並延宴諸事。
    在尚膳監下,設提督光祿太監一員,專門負責協調、監督光祿寺所負責的宮內飲食。酒醋麵局掌管宮內食用酒醋、糖醬、麵豆諸物。在二十四衙門之外,還有內府供用庫,其中的禦酒房、禦茶房、甜食房,均與禦膳或宮內飲食相關。
    總而言之,明朝對於皇帝飲食的供給並不是由影視劇裏出現頻率極高的所謂“禦膳房”負責,而是一個分工複雜的體係。具體到皇帝某頓飯吃的是什麽,經常要看皇帝自己選擇吃哪個部門提供的膳食。
    不過,規矩雖然複雜,但皇帝畢竟也是人,也會有自己的偏好,因此往往一位皇帝會有自己挑選的習慣,實際上便會導致這位皇帝常年從某個衙門要求提供膳食。
    比如說具體到朱翊鈞,他就極少吃光祿寺的飯菜,一般都是讓宮中女官們主掌的尚食局負責提供自己的膳食。
    但這裏話就要說回來了,尚食局雖然提供皇帝的膳食,可食材卻不自備,而是由上林苑提供。尚食局這邊一般是把製膳所需的食材提前一日寫好清單送給上林苑,由上林苑從自己所有的食材之中挑選進奉,或者去民間市場提前購入再送到宮裏。
    總而言之,朱翊鈞吃的東西,是由上林苑負責提供食材,尚食局負責做出來。當然,剛才已經說過,給皇帝吃的東西是需要有人試吃的,所以尚食局負責做菜的禦廚以及專門設置的尚食女官,都要提前試吃將提供給皇帝的膳食。
    近來並未聽說尚食局有禦廚或者尚食女官試膳中毒,因此王家屏也不能隨便指責尚食局提供給皇帝的膳食有毒,最多隻能懷疑“食譜不淨”,而更多的還是主要以“違規”為由來指責尚食局。
    尚食局是內廷衙門,由女官負責,但歸根結底屬於司禮監這個內廷第一衙門管轄。按明製,內廷外廷互不隸屬,因此指責尚食局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會把火燒到外廷頭上。
    中國曆朝曆代都有個“優良傳統”,算是某種古代的政治正確,那就是“萬方有錯罵閹宦”——這國家甭管出了什麽壞事,罵閹宦總錯不了。就算真錯了也沒關係,因為不會有人蠢到跳出來說你罵得不對。
    為什麽?因為《孝經·開宗明義》中說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爾等閹宦“自殘身體,以求富貴”,哪怕說上天去,在儒家社會裏也是個不孝之人,先天就是個人人都可以唾棄的對象,不罵你們罵誰?所以罵也白罵,好好生受著吧。
    這,就叫政治正確。
    王家屏既不是實學派的人,也不是心學派的人,他是傳統理學的堅持者,所以在他的認知和實踐中,麵對這種事情時第一個反應就是先罵閹宦再說。
    不過高務實此時覺得,王家屏的態度好理解,趙誌皋的反應卻很奇怪。
    大家都是文臣嘛,這種時候先把罪責的框框定在內廷那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可你怎麽就一下子把上林苑給扯了進來呢?
    上林苑可是外廷所屬,雖然其政治地位在諸位閣老眼裏基本上可有可無,但若要論“血統”的話,人家那可也是正兒八經的文臣呀……你趙閣老怕不真是老湖塗了?
    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就在王家屏一臉詫異朝趙誌皋望去時,沉一貫也肅然道“不錯,濲陽兄所言極是。我亦以為此事非同小可,尚食局固然必有其咎,但上林苑,甚至光祿寺也都要接受調查。惟其如此,才算是處事公允。”
    高務實愈發納悶了,趙誌皋久病之身還可以說有老湖塗的可能,但沉一貫可是身體康健、精神矍鑠得很,他不可能也犯湖塗吧?那麽就隻能說……這兩人是故意要把水攪渾。
    大家去快可以試試吧。】
    問題在於,為什麽要把水攪渾呢?難道尚食局的確有大問題,而且這問題還跟他們有關?
    懷著這點懷疑,高務實又忽然想到不對不對,這件事的源頭並不在於尚食局,更不是什麽上林苑、光祿寺,而是鄭皇貴妃提供的藥膳食譜啊!整件事的起因難道不是鄭皇貴妃把這食譜交給了尚食局嗎?所以,要說查證,首先要查的應該是那食譜,是鄭皇貴妃啊!
    高務實心中大疑,但他並沒有馬上提出這一點,而是進一步想到心學派當初一直都是支持皇長子朱常洛的,所以他們與鄭皇貴妃的關係可並不好,甚至可以說勢同水火,要不然當初鄭家怎麽會病急亂投醫找到我高務實來?
    既然關係並不好,甚至完全就是敵對,那麽此刻明擺著問題的根源在鄭皇貴妃提供的食譜那兒,結果趙誌皋和沉一貫二人卻都對這一疑點視而不見,甚至還在故意攪渾水,大有一種要幫鄭皇貴妃將此中過錯掩蓋的意思,這又是為什麽呢?
    難道……心學派與鄭皇貴妃之間真的達成了某種默契?甚至,達成了某種協議?
    高務實深吸了一口氣,暗道事情果然朝著我設想的最壞方向而去了……如此看來,剛才陳矩說皇帝已經醒來卻沒有答應立刻召見六位輔臣,恐怕這其中也有一點玄機。
    皇帝是個聰明人,而他的政治智慧無論從天賦而言,還是這些年受到我的影響,總之現在都可以說非常了得,因此他既然醒來卻不肯立刻召見輔臣,顯然是有問題的。
    之前剛剛聽說皇帝這反應的時候,大家都隻以為皇帝是因為身體還虛弱著,沒有精力立刻召見眾輔臣,現在高務實卻敏銳的意識到事情並沒有這麽簡單。
    皇帝是否虛弱不好說,但他至少思維異常清醒,甚至一下子就看出這件事可能會牽連到他最寵愛的鄭皇貴妃。
    當然,皇帝可能一時之間也還沒來得及想出一個能給鄭皇貴妃完美脫困的辦法,因此隻好使用拖字訣,先把內閣諸位輔臣“定”在乾清宮西暖閣外,不讓輔臣們有機會立刻著手安排調查。
    隻是這樣一來,他高務實就有點不好辦了。這件事如果不查,心學派暗中搞了什麽鬼就不會大白於天下,那麽接下來自己就隻得繼續與心學派暗中鬥法,卻不能趁此機會以合理合法的手段阻止他們的陰謀。
    可是如果查呢?也不好辦。朱翊鈞肯定是要死保鄭皇貴妃的,這一點高務實用腳指頭都能想得到——曆史上朱翊鈞如何對待鄭皇貴妃的,他高務實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
    怎麽說呢……高務實覺得,除非能發生鄭皇貴妃親手操刀子捅進朱翊鈞胸口這種離譜事,否則朱翊鈞就不可能會放棄她。
    愛情讓人盲目,讓人不顧一切,這並不會因為身處其中之人是皇帝就有什麽本質不同,尤其是大明朝的皇帝——想想整個中國曆史上絕無僅有的那位隻娶一人的大明皇帝吧。
    不僅如此,甚至很有可能還正因為對象是皇帝,在這種事上一旦鑽了牛角尖,反而更加難以自拔。
    皇帝的特殊性在此有至少兩個體現其一,皇帝本來是很不容易產生所謂“愛情”這種東西的,一旦產生了,那可能就會異常熾烈。其二,至高無上的皇權讓皇帝有能力維護他所愛的女子,他將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傷害到她。
    這就太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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