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經濟與黨爭(卌七)談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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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忽然說讓高務實放心大膽去做霍光,這件事一開始的確讓高務實頗為吃驚。畢竟在這個儒家思想已經深入社會各方各麵的時代,霍光那種擅行廢立之舉無疑是對皇權的大不敬,而對皇權大不敬就是有違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綱常倫理的。
無論你這廢立是不是對大漢王朝實際上有著莫大好處,甚至你擅行廢立本身就是因為你忠於先帝的意誌,總之都不行。隻要你做了,你就是亂了綱常,就是亂臣賊子。
君王必然是對這種綱常禮製最為堅定支持的人,所以當皇帝說出這番話時,高務實才會愕然不解,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
然而當皇帝稍稍暗示,他轉念一想,便立刻明白皇帝為何敢於讓他“去做霍光”了。這裏頭至少有三條理由,而且每一條理由都很充分。
首先是政治氛圍不同,或者說,是儒家思想對於社會思想的影響程度不同。
霍光執掌天下大權時,“諸事皆先關白光,然後奏天子”,這一局麵甚至成為了日本“關白”一職的來曆,可見影響之深遠。然而這裏有一點非常重要,即漢初的國策本是黃老之術,到了武帝時期才開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而霍光掌權正是在武帝死後。
換言之,霍光掌權時,儒家思想盛行天下也不過區區數十年,很多人隻是順著武帝的心意,在嘴上把儒家捧了起來。他們心底裏對儒家的認同感究竟有幾分,那是誰也不敢下定論的。
在這種情況下,霍光行廢立之事才沒有太過於強大的反對浪潮。他隻需要讓所有人都看見“今上”的種種不端,並且讓貴族高官都認識到——這皇帝再幹下去,咱們所有人的利益都無法得到保障。那麽,廢立就不再是無人敢於觸碰的天條。
然而大明呢?此時儒家早已盛行一千多年,所有人從接觸社會開始就被禁錮在這種綱常倫理之下,而理學更是為這種綱常倫理再一次做了強化,以至於君臣尊卑被視為天經地義。在這種時候再想搞廢立,社會基礎可謂薄如蟬翼。
這可不是高務實想多了,或者沒聽說過“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他是有自己的認識的,這可以舉兩個例子:
一個例子是,南明的皇帝、監國動不動就換,但是也有沒哪個老朱家之外的“兵強馬壯者”去“為之”,而是一個個都乖巧地去奉某位朱明宗室為皇帝。至於他們自己,寧可做權臣,也不敢輕易自立為帝。連李自成、張獻忠的餘部都聰明地轉投了南明——哪怕那時候的南明隻剩一張虎皮。
另一個例子是,吳三桂掀起三藩之亂後,猶豫良久,最終沒有抬出老朱家的人在台麵上做虎皮,而是自立為帝。結果,這一下子就讓他失去了所有原本還能爭取一下的勢力支持,最終被本來已經戰力大衰的清廷糾集各路力量平定。
民心本身並不能決定皇位的歸屬與穩定,但失去民心的人就算自立為帝,也不過是沐猴而冠,這皇位是絕對坐不穩的。
萬曆中興是實打實的,無論高務實在其中立下了多大的功勞,最終還是會被歸因到萬曆天子頭上,所以朱翊鈞的確不怕高務實對他有什麽企圖。
即便將來萬曆天子駕崩,但他積攢下來的政治聲望也會餘蔭自己的太子。隻要太子沒有倒行逆施搞得天怒人怨,那麽即便是高務實,也動搖不了太子從自己父皇手中繼承的皇位。
頂多,你架空小皇帝唄。可是你終歸是要死的,而小皇帝比你年輕三十多歲,大家拚壽命,優勢總在小皇帝。當你死了,你兒子總不能也繼承你的官位吧?那麽,小皇帝自然勝出。
這裏就該說朱翊鈞的第二條理由了。漢朝的政治架構基本上以門閥製度為主,即權貴們的權力可以比較輕鬆地讓自己的下一代合法繼承。然而大明的政治架構可不是漢朝那樣的門閥製度,大明施行的是科舉製度,科舉製度產生的文人官員才是維持國家運轉的主力。
或許有人要說,大明也有宗王宗親,還有各大勳貴,怎麽就不算門閥了呢?開什麽玩笑,宗室不過是個豬圈,甚至現在高務實連豬圈都想給他拆了,在政治地位、政治實權上他們根本不值一提。
至於勳貴,他們倒是有一定的政治地位,但他們負責的不是國家的運轉,而僅僅隻是拱衛皇權。舉個例子,假設朝廷明年要加稅或者減稅,請問是內閣首輔的意見重要,還是某位國公爺的意見重要?
別開玩笑了,任你是哪家國公爺,但凡不是嫌自己這個國公幹得膩歪了,那就壓根不會就這個問題多說半個字。
別說是這些朝廷行政上的事務,就算是五軍都督府主管的那些事,國公爺與其他勳貴們一般也不會和兵部糾纏太多——除非兵部說以後勳貴們連在五軍都督府掛名都不允許,那他們或許會跳出來跪求皇帝為他們做主。
當然,這種情況下皇帝有極大概率也是真要為他們做主的,畢竟如果勳貴們完全靠邊站了,那皇帝也就真成了孤家寡人,開始變得有些危險了。
總之,朝廷實際上的行政大權都在文官集團手中,而文官集團的權力因為科舉製的存在,無法合理合法的轉到自己的兒孫手中,隻能通過“師生”、“同年”、“聯姻”等關係來維持。
而即便有這許多加持,家中的學業也必須搞好。因為你一代人沒考上還能靠上代人的餘蔭,可要是再多一兩代人考不上,那就真的隻能家道中落了。
如此說來,前兩條分別是社會思想不同,權力繼承製度不同,那麽朱翊鈞的第三條理由是什麽呢?
是權力分配不同。
霍光執掌大權靠的是什麽?除了漢武帝臨終前給他的“顧命大臣”地位之外,真正重要的毫無疑問是“大將軍”之職。
大將軍,古代領兵之最高統帥。始於戰國,是將軍的最高封號,漢代沿置,職掌統兵征戰。事實上多由貴戚擔任,掌握政權,職位甚高。
漢之前,最高軍事武官稱為上將軍,如秦之白起,燕之樂毅,秦末之宋義、項羽,為一國之最高軍事統帥。陳勝,吳廣起義時,趙王武臣任命陳餘為大將軍。
西漢時,劉邦在漢中拜韓信為大將,位在諸將上總理軍事,韓信被處死後即不常置。僅戰時臨時受封,戰畢即除。如漢景帝三年(前154),吳、楚等七國反叛,劉啟任命竇嬰為大將軍。而後劉徹以衛青為大將軍,並規定大將軍作為將軍的最高稱謂,位在三公上,卿以下皆拜。後又設大司馬,為將軍的加官。
因之前丞相的權力過大,自漢武帝起,權力逐步轉入中朝。武帝時天子的賓客,大都是掛著侍中頭銜與政的。但武帝時的將軍都是領兵出征,並不過多參與朝廷政治。甚至衛青和霍去病並為將軍,加大司馬,親信無人可以比擬,但他們也隻是主要掌管軍務。
到霍光時,開始用大司馬大將軍的名義當政,權力在宰相之上。從此,大將軍實為中朝官領袖,後王鳳等皆以大司馬、大將軍預聞政事。漢成帝後期,改大司馬由加官轉為本官,設金印紫綬,去將軍之號。
總之,按《漢官儀》載:“漢興,置大將軍,位丞相上。”而按《文獻通考》卷五十九則雲:“大將軍內秉國政,外則仗鉞專征,其權遠出丞相之右。”
最後這句話很關鍵,“大將軍內秉國政,外則仗鉞專征,其權遠出丞相之右。”所以說,霍光在武帝去世之後,不僅是大漢的“首席顧命大臣”,還是“軍政全權掌控者”。
那麽,朱翊鈞所謂讓高務實“去做霍光”,高務實真能做到嗎?其實不能,因為漢、明兩朝的官職體係相去甚遠。
大明早已沒有宰相,而現在的所謂內閣首輔,頂多隻是宰相的超級弱化版。首輔既無宰相之名,也無宰相之實(主要指開府設置官吏等權力),僅僅隻是由於卡在了皇帝與百官的中間,占據了原本屬於宰相的“生態位”,所以在外界還會被以“相”稱之罷了。[注:這一點在本書很早的階段就有論述,這裏就不再重複了。]
這樣一看,情況就很明顯:大將軍不僅明確位在三公之上,而且內掌政權,外掌軍權,兩邊還都名正言順,可見權力何其巨大,何其穩固,何其不容置疑?
首輔大學士呢,正經來說不過是個五品小官,理論上隻有一個對皇帝提出建議的權力——是否獲得采納,全看皇帝心意。
名不正則言不順,因此首輔要做事,一靠皇帝聽建議,直接下達聖旨,走正規流程過六科,然後六部執行;二靠寫私函給各地要員,以自己“既如宰相之尊,又如近臣之親”的古怪地位使該員有所畏懼,不得不遵照其意誌執行私函中表達的意思。
總而言之,首輔這個位置權力大不大,很大程度上看是誰在其位。就好比當年李春芳做首輔的時候,滿朝文武都不拿他當根蔥,但李春芳一走換了高拱上來,大家立馬老實巴交,除了極個別死硬反高派之外,其他人全成了乖寶寶,恨不得出門都叼著奶嘴走。
當然,其實之前王家屏當首輔的時候也沒差太多,哪怕王家屏脾氣並不好,但多數朝官也並不怕他。可是等他一走,高務實繼任,大家又立刻老實了。甚至連沈一貫都被迫找借口出差,先跑去泰山安排了一番,又一路跑去了南京。
然而不論如何,首輔的權威並不穩固,因為連它這個職務都不算什麽“經製之官”,有多少權威隻看兩點:一是皇帝對你這個人態度如何,親則權力極盛,疏則威風喪盡;二看你個人的勢力大小、威望高低。
勢力大、威望高,如高務實這般,那大家還是怕你的,畢竟……你就算不是首輔,這樣的勢力也不容輕視,這樣的威望也不容褻瀆。但有一點,如果你真的長期遠離權力中樞,任憑你原來勢力多大、威望多高,總會逐漸消散。
在這種情況下,朱翊鈞可以斷定,高務實不會傻乎乎地真去做到霍光的程度,因為他的權位實際上並不如當年的霍光那樣穩固,那樣不容置疑。
朱翊鈞直到,就算自己真的忽然龍馭賓天,那麽一時之間,高務實可以施展的權力或許不比霍光少,但那靠的不是製度,而是他高務實這個人的聲望、人脈,這是不穩固的,也不長久。
以他對高務實的了解,高務實不會在這種時候賭一把,做出一種“寧可我事後花幾十年時間善後,找書苑shuyun.om今天也要XXXX”的決定。這種事司馬懿做過,但司馬家也從此背上罪孽,最後導致天降災禍,司馬家後代一代比一代慘……前車之鑒在此,高務實肯定不會做啦。[注:朱翊鈞會信報應,這不用多解釋吧?]
正是因為有以上三條理由,朱翊鈞才會堅信即便讓高務實去做霍光,他也不會做得比霍光更過分。而隻要讓高務實本人同意並且做出安排,不讓高家後世子弟——甚至隻需要不讓高務實的兒輩進入朝廷中樞,那麽一切事情就都在控製之內,絕對沒有危險。
至於剛才朱翊鈞所提到的所謂“封國公”,乃至於“封外姓王”,則都是為了讓高務實接受上述條件而做出的妥協。
把你自己打下來的南疆封給你,給你個王爺來當。你則負責教好我的兒子,而你的後代不插手大明朝政。這筆買賣你幹不幹?
高務實沉默片刻,緩緩道:“皇上受命於天,威福自專,賞功罰過,皆在一念。臣世受皇恩,但有所命,唯奉旨謹行而已。”
朱翊鈞眉角輕輕一挑,釋然道:“那就是說,你都答應了?”
高務實躬身道:“君有所命,臣不敢辭。”
朱翊鈞拍了拍手,道:“很好,很好,既然這樣,那朕也就直說了。南疆這場仗你自己看著些,隻要打得差不多了就先收手吧,朕打算以此戰之功,先給高淵封個官。”
高務實心中一動,拱手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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