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天下大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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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隆從院落裏走進大廳的時候,感覺到今日的氣氛有些異樣。
    他遠遠地看見自家軍使坐在陰影裏,臉色比平時要更加陰沉幾分。
    吳隆走上前,拱著手道:“軍使。”
    周宏義抬起眼盯了他一瞬,點頭道:“坐吧。”
    吳隆便在旁邊坐下,他知道是有大事發生了。從那幾個臨安來的使者與軍使密議後,他便一人在這裏坐了許久。
    但他沒問,等了許久,才聽見周宏義說道:“讓兄弟們收拾行囊吧,準備回臨安了。”
    吳隆一怔,隨即大喜:“能回臨安了?以後不來這裏了?”
    周宏義點了點頭:“朝堂有人要搞事啊,賈相讓我們看的這張牌藏了這許久,想來是要用上了。”
    吳隆一個低級軍漢,對那朝堂紛爭毫不關心,隻是十分敬佩他們看守的這位奚先生。他頓時想起了陸知縣和他那位貌如天仙的夫人,心裏略遲疑了一下,便將之拋開,笑道:“大夥兒肯定都歡喜得很。”
    周宏義點頭道:“辛苦兄弟們這許久,早該回家了。”
    吳隆點著頭,但他作為周宏義的心腹,卻敏銳地發現後者似乎心事重重,殊無歡喜之意。
    他猶豫了一會,小聲道:“軍使可是憂慮……”
    “沒你的事。”周宏義淡淡地說道。
    等吳隆退下去許久,他還在大廳的陰暗中一直坐著,聽著外麵軍士們傳來的歡呼聲,臉上仍是麵無表情。
    周宏義的家在臨安,家裏有父母妻兒,來欽州數年隻回去過兩次,此時的表現卻完全不似要歸家的模樣。
    “臨安啊……”又過了許久,他才喃喃地念叨著,眼中露出一絲憂懼之色。
    回到後宅,周宏義的兩個小妾正興奮地說著什麽,看見他後忙不迭地奔過來,興高采烈地道:“官人,聽說我們要去臨安了?”
    周宏義看著她們,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兩個小婦人都是笑容滿麵,她們都是欽州人,是周宏義在當地納的,能去到臨安那樣的繁華之地,自然是喜不自勝。
    兩人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又各自進房收拾行囊。
    周宏義跟在後麵,盯著兩個小妾的背影。他的右手不知不覺按在腰間的刀柄上,眼睛裏閃著陰冷的光芒。
    但最終,他的手緩緩滑落下來,眼中的冷意也緩和了許多。
    換成數年前,他根本不會有任何遲疑便已動手。
    至於目的,也沒什麽好說的,無非是給賈相一個態度,表明自己在欽州的盡忠職守,不至於帶無關之人回京。這其實也是可有可無的事,但在他眼裏,這兩個小妾的價值幾乎本就略等於無。
    周宏義曾是一柄利刃,醉心於殺戮,手中沾滿鮮血。賈似道將他派來欽州,也是有見他殺戮過甚,性格過於陰冷,讓他清靜幾年的意思。
    也正是這幾年的改變,讓他此時心腸軟了下來。罷了,帶回去就帶回去吧,賈相也不會在意這等小事。
    兩個小妾還在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去京城的事情,渾然不知已逃過了一劫。
    ……
    陸鵬也很快得到了消息,他有些詫異,怎麽都要回臨安,但想想也是合理的。
    正因朝堂紛爭,吳潛舊黨再起,與之關係密切的謝方叔等人又蠢蠢欲動,賈似道也就想把奚洪軒這張牌打出來了。
    他當然不會直接將奚洪軒推到皇帝麵前,對於這些政客來說,有的是使用的方法。
    隻是陸鵬是絕對不會就這麽讓周宏義帶走奚洪軒的,他思忖了一陣,便派人去請周宏義一敘。
    雙方在欽州頗為和睦,彼此利益糾纏甚多,周宏義本來在臨行前也是要與諸人一會的,於是便欣然前來。
    縣衙的一處小院中,陸鵬將其他人摒退,神情凝重地拱了拱手:“周兄,聽說你要回臨安了?”
    周宏義點了點頭,看著他沉吟道:“陸兄何以教我?”
    陸鵬忽然就放下心來,周宏義這個人喜怒不形於色,看不透他的心事,但這句一說,很明顯他也是心存顧慮的。
    顧慮什麽?自然是當前的局勢。
    臨安之危,或許天下人還沒幾個有清醒的預見;但賈似道之危,但凡有見識的卻都看得清清楚楚。
    新政是賈似道在國家危難時的無奈之舉,但恰是因此,讓他和宋朝最強大的地主士大夫階層站到了對立麵。
    一旦稍有不順,天下皆敵,一旦失勢,死無葬身之地。
    周宏義的顧慮,固然是顧忌回到臨安後會隨著賈似道玉石俱焚。也更說明了他對賈似道的“忠誠”,其實也就那麽一回事。
    兩人都是聰明人,又利益一致,陸鵬也就不再說廢話,開門見山道:“我建議周兄暫時不要回臨安的好。”
    周宏義皺了皺眉,搖頭道:“賈相手令,如何能違?”
    陸鵬笑了笑,低聲道:“從此地到臨安,數千裏往來,即便是快馬疾馳,也要一兩月之久,隻需要行一個‘拖’字訣,隻使者往來數次,便是一年時間。”
    周宏義想了一會,搖頭道:“不妥,便是拖得這一年又有何用?反倒平白讓賈相對我生厭。”
    陸鵬搖了搖頭,向旁邊的小亭指了指,兩人走到亭中坐下。
    “若是在平時,拖這一年自然是沒用。但如今的局勢,卻隻數月半年便會不同。”
    周宏義沉吟道:“陸兄請賜教。”
    他是一個武夫,南宋的抑武之風雖然較北宋稍緩,但麵對文官時仍然是抱著仰視的心態。
    更何況周宏義確實是相當佩服這個小知縣,他是親眼看到這欽州如何變化的。
    所以,他確實是抱著請教的心態。
    陸鵬順手撿了幾塊石子,擺放在石桌上,笑道:“周兄請看,此是如今天下局勢。此是臨安,此是襄陽……”
    說完,他伸指一彈,將代表襄陽的小石彈得直飛出去,嗒地掉到亭外草地中。
    周宏義目光閃動,驚疑道:“陸兄的意思……蒙古人又將南侵?襄陽有危險?”
    陸鵬搖了搖頭,歎道:“我的意思是,襄陽已經沒了。”
    周宏義身子一震,驚駭地看著他。
    兩人對坐了好一陣,他才搖著頭道:“陸兄此言,未免過於聳人聽聞。”
    天下皆知,襄陽是臨安乃至整個宋國的屏障。一旦有失,整個宋朝便岌岌可危。
    此城在蒙宋數十年的交戰中,始終屹立不倒,起到了穩定人心的作用。
    因此,此時陸鵬的一番話,讓周宏義感覺到相當驚駭,本能的加以反對。
    陸鵬也歎了口氣,隨手又將一枚小石子放在石桌邊緣。
    這裏便是欽州,雖然在天下一隅,但不管是他還是周宏義,卻也都還是關注著大勢的。
    陸鵬沒有派人去襄陽諸地打探過,但他的優勢是知道結局,反推下來自然是比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可以說是洞若觀火。
    南宋的結局是襄陽被圍困數年後守將呂文煥投降,然後整個宋朝猶如土崩瓦解。
    再加上一些人人皆知的情報,便可得出結論了。
    “襄陽之戰已經開始了,數年前蒙古人在襄陽城周圍設榷場,而荊湖製置使呂文德竟然任其而為,襄陽便已注定陷落的結局了。”
    陸鵬隨手比劃:“蒙古人經營已久,其隻需要築堅壘深壑圍困,設伏以打援,周兄覺得以兩國現在的實力,該如何應對?”
    周宏義擦著汗,呆呆盯著石桌,許久不語。
    此時的宋朝人,絕大部分都抱著一種僥幸的心態,總覺得蒙古人不善攻城,隻需要堅守對方便沒辦法。但實際上如今的蒙古大軍,早就不是以前的蒙古軍了。如今的蒙古帝國,在技術上也早遠遠的勝過宋國。忽必烈知人善任,尤其親厚漢人官員,還將阿拉伯等地的技術應用到戰場上,這已經是巨大的國力懸殊了,也就隻有身在局中的人看不明白。
    “兩國交戰前三十年,我們有孟珙、杜杲、餘玠這樣的名將,有大批精銳之士。而如今呢?便是連曹友聞這樣的將領都找不出來了吧?天下危亡,係於一城,一旦襄陽有難,則你家賈相必然要擔此責。恕我直言,他擔不起,這天下沒人擔得起。”
    陸鵬平靜地說道,周宏義聽懂了他的意思,更是驚駭地抬頭看著他。
    陸鵬看著他點了點頭,這局勢本就是如此危險了,要不然他整天拚命做事幹嘛呢?
    不管是襄陽、還是臨安,他知道結局,但絕無任何可能去改變。
    崖山之難,充其量隻有不到十年的時間了。
    他隻有拚命地躲在這角落裏發育,拚命地強大自身,希望能夠再多一絲機會。
    兩人沉默對坐了很久,周宏義終於開口道:“陸兄之言,某牢記於心。隻是事關重大,容我稍加印證。”
    陸鵬點了點頭,這是自然的。周宏義這樣的人怎麽可能被一頓嘴炮就忽悠住,怎麽也得派人去打探證實。
    但他越打探隻會越心驚,知道結局後再反推是最明白不過的。
    兩人各懷心事,又過了一陣,周宏義忽然道:“陸兄何以對某此事如此關切?”
    兩人認識這麽久,他也知道陸鵬的性格是比較淡泊的,不至於為他的事花費這麽多唇舌,兩人的交情更達不到這等地步。
    陸鵬看著他笑著說:“不瞞周兄,奚洪軒先生……乃是家嶽。”
    周宏義一臉愕然,呆了好一會才恍然道:“原來如此,那某……倒是承陸兄之情了。”
    他是想起當日城中有人打探臨安之人,是引起他的警惕的,但後來卻漸悄然無事。周宏義便想明白,正是陸鵬在中間起到作用。他雖然自忖實力強橫,但能不動武自然也是好事。
    而陸鵬將此事挑明,更說明沒有任何要翻臉動手的意圖,周宏也不由頗為感激,想了一會道:“既是如此,且容弟打探些時日,若是屬實,自會請奚先生與尊夫人相聚。”
    陸鵬點頭笑道:“本該如此。”
    周宏義是奉命監人,除非他是鐵了心要背棄賈似道,否則絕無可能將奚洪軒放出來。
    他此時已是頗為動搖,陸鵬將宋朝的危亡局麵講得清楚分明,在這種情況下,欽州這種偏隅之地反而是絕大的優勢。
    兩人又隨意交談了一會,才各自起身。
    襄陽之戰的正式打響,估計也快了……
    陸鵬想起奚曉月向他說過,到時候會去前線的事情。
    他不由得搖頭,雖然說奚曉月武藝超群,又有唐久誠等一幫善戰之眾,但這點力量在蒙宋懸殊的力量對比下,又能起到什麽作用呢?
    但正是因為有這些人的奮力抵抗,弱小的宋朝才跟蒙古帝國相持了整整數十年。孤城襄陽才在重重圍困中堅守了數年。
    也正是有這些人的堅持,他才能在欽州爭取到時間,安穩地繼續發育。
    陸鵬的心情十分複雜,他舍不得奚曉月,想說服她留在欽州才是最明智的。但這樣的話現在說出去誰會相信?漢家天下,怎會輪得到小小的欽州來支撐?
    沉思許久,陸鵬歎了口氣,不去想這煩惱事了,起身去找黃敏等人查驗新的紡織機。
    這台新機器不是黃敏造出來的,她的水平還差得頗遠,隻是比較喜歡研究這些。這是大院的工匠們做出來的,其效率沒有達到之前那台的十倍,但能達到其六七倍的樣子,也算是相當不錯了。
    不過其有一個大問題,就是太大了,而且竟然要兩個人來操作。其中一個踩踏板,另一個在機器末抽線檢布。
    這樣的問題是兩個人都要十分認真,不能走神,否則配合不好就會出現大失誤。
    而優點也很明顯,不但效率高,而且織出來的布匹質量很高。
    陸鵬誇讚了幾句,黃敏則是接過那織出來的棉布察看,高興道:“這布真不錯。”
    陸鵬的重視和獎勵沒有白費,現在織出來的棉布,其質量已經是遠遠超過了從廣州市舶司買來的那一批布了,其柔軟度、光滑度都已經相當出色。
    可以想象,這種布一旦投入到市場,銷往江南、中原等地,肯定是會對現在的製衣市場和社會秩序造成顛覆性的影響的。
    但是時機還不成熟,第一是機器還需要改進,現在兩個人操作的難度有點大。第二是欽州的棉花還沒有大量種植收獲。
    但也要不了多久了,陸鵬目光閃動,似已經看到了一飛衝天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