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忘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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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一晃十多年,未曾想當年的故人便這般不期而遇。
開心?激動?皆有,或許是時間有些久遠,亦或者自身成長經曆的緣故,故人當麵,陳宣這樣的情緒並不多,更多的則是感慨。
二蛋,這兩個字他一直都記得,埋藏在記憶深處,甚至都有些模糊了,偶爾想起,腦海中便會浮現當年剛來這個世界時短暫的經曆畫麵。
隻是那些經曆並不美妙,卻也在陳宣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一筆。
遙想當初,昏暗的地下室,自己輾轉被賣到那裏,不知道接下來的命運是什麽,餓得前胸貼後背更是沒精力考慮那些。
迷茫之際,‘狗籠子’邊上,一隻細小的胳膊輕輕碰了碰自己,遞來半塊黑乎乎的餅子。
回首望去,那隻手瘦如柴棒,髒兮兮的小臉怯怯的,在吞著口水,明明不舍,卻很大度的固執舉著半塊餅子,陳宣不要,他又悄悄從懷中掏出一塊示意還有。
最終那半塊餅子還是被陳宣吃了,得以恢複了些許力氣,時至今日,陳宣已經忘記那半塊餅子的味道了,當時覺得是好吃還是難吃呢?
後麵知道了他叫二蛋,家裏養不活了,就把他賣了,可他長得不好看,賣了幾次都沒賣掉。
當時幾天的相處記憶並不多,幾天後他先一步被帶走,再無音訊,陳宣輾轉去了高家……
十多年時間,每個人的變化都很大,之前陳宣重回山寨,看到他,就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似曾相識,畢竟再怎麽變,身上總有曾經的幾分影子,瑣事處理完,一念而生,追問之下,卻是故人相逢。
陰差陽錯也好,有些事情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也罷,整個山寨的匪徒都差不多被陳宣屠盡了,故人卻是那幸免之一。
命運便是這般神奇。
然而到底過去了這麽多年,天底下重名之人多的是,盡管有八成把握是故人當麵,但陳宣也不敢完全確定,還需進一步驗證。
陽光明媚,心情大好,在二蛋惶恐不安中,陳宣起身笑道:“放輕鬆些,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們坐下說”
說話之際,陳宣伸手一招,又一張椅子隔空飛來,親自放在了二蛋身邊示意他坐下,同時心頭自嘲,自己居然也有忐忑的時候,需要用這樣的方式平複心情。
二蛋自是不敢坐下,其他人都已經走了,唯獨留下自己,他心頭很害怕,畢竟那麽多人都死在了陳宣手中,自己在他麵前就猶如螻蟻一樣。
下意識搖頭,他越發不安,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道:“大俠意欲何為直說便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陳宣拍了拍他結實有力的肩膀,雖沒有自己高,但身板比自己魁梧有餘,不似曾經那個小瘦猴子了。
二蛋渾身一顫莫名的坐了下去,旋即茫然不解中,隻見陳宣巡視一圈,朝著周圍伸手一招,有桌子酒水吃食飛來,擺了一大桌子。
此等手段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
然後陳宣親自倒了兩碗酒,遞給他一碗,自顧自的碰了碰,一口飲盡,這才坐下道:“喝吧,沒事兒的,我們聊聊”
無法反抗,他說什麽照做就是,二蛋端起酒碗大口吞咽,酒量明顯不好,被嗆得咳嗽兩聲,酒水打濕了些許胸襟,放下酒碗臉色泛紅看向陳宣靜待下文。
見此陳宣笑了笑,不顧油膩,從一隻肥雞上扯下一條雞腿放在他身前的碗裏,自己有扯了另一隻雞腿,咬了一口,咀嚼著看著對方說:“你叫二蛋?怎麽改名趙黑虎了?”
搞不懂陳宣葫蘆裏賣什麽藥,事已至此,二蛋幹脆破罐子破摔,忐忑不安中擺爛道:“二蛋是我小名,一直沒忘,至於為什麽叫這個名字,我記不得了,至於趙黑虎,是來山寨後師父給我起的,用了十多年,隨師父姓,這些年已經沒人叫過我的小名了,用師父的話說,來了山寨,二蛋這名字太埋汰,得起一個唬人的名字才行”
不記得了嗎?也是,當年他也才五六歲,雖然已經能記事了,但那樣的遭遇環境下顛沛流離,忘了很多東西也正常。
“你還有師父?武功是他教的?是否已經被我殺了?若是的話,我也不會道歉的,因為我殺的都是該死之人”,陳宣指了指周圍無數的屍體沉吟道。
是真心搞不懂陳宣為何對自己如此態度,心有疑惑,二蛋卻是順從搖搖頭道:“我師父早死了,死了七八年了吧,那年有大俠上山,如同今日大俠你一樣,隻是當年那位沒你厲害,師父死在了那次……”
說到這裏他猶豫了下鬥膽道:“我可以喝酒嗎?”
“當然,想喝就喝,不用和我客氣”,陳宣點點頭笑道,還親自給他倒酒。
大宗師的精神意誌無聲無息感染下,二蛋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平靜了下來,隻覺陳宣很好說話,不難相處,之前他殺了那麽多人的恐懼感都煙消雲散了。
豪飲一碗酒,酒量不是太好的他酒勁上湧,展開話題道:“師父說他是罪有應得,因為他雙手占滿血腥,死不足惜,雖然教我武功,但嚴厲告誡我不要學他,不要濫殺無辜,哪怕別人逼迫都不能開那個先例”
“所以啊,那次師父死後,那位大俠被打退,我在山寨就沒了依靠,誰都欺負我,我也不反抗,默默的練武,不和他們去劫掠,打死我都不去,當時還小吧,他們也拿我沒辦法,就把我丟廚房當夥夫了,一幹就是多年”
說完他大著膽子問:“大俠還想知道什麽?”
難怪身上新傷舊傷那麽多,明顯長期遭受霸淩,但眼神卻帶著不屈,原是這般遭遇,陳宣點點頭道:“能否說說你是怎麽來到山寨落草為寇的嗎?”
二蛋已經不在乎那麽多了,陳宣想知道他就說唄,無所謂了,有些茫然的追憶道:“我也記不太清楚了,隻記得小時候好像是被賣的,被一個當廚子的買去當兒子養,對我動輒打罵,逼我學廚,那樣過了兩年吧,有次那個爹帶我去給一戶人家辦酒席,遭遇劫匪了,那個爹被殺,我也被擄到了山上來,當時我也應該是要死的吧,記不太清了,反正是師父救了我,跟著他在山上學了幾年武功,然後他也死了,稀裏糊塗的到今天,我都沒下過山去”
聽著他述說過往,陳宣自斟自飲,還示意他一起喝,聽完放下酒碗道:“很多東西都忘了嗎?忘了也好,記憶本就是痛苦的根源,忘了好啊”
差不多對上號了,他就是當年的二蛋,幼時有被拐的經曆,輾轉流落至此,渾渾噩噩這麽些年。
當初自己是有成年人的思維,才能記得那麽多,而對方是徹頭徹尾的小孩子,很多東西忘了也正常。
幾碗酒下肚,二蛋徹底放開了,沉吟道:“大俠你殺了那麽多人,原本我應該害怕你才對,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你對我沒惡意,甚至還在關心我,我能知道為什麽嗎?”
抬頭看天,陳宣笑道:“為什麽?或許是因為我們同病相憐?小時候有著一樣的遭遇,亦或者是我欠你的?”
二蛋直接給整不會了,茫然道:“為什麽這麽說?我並不認識你”
收回視線,陳宣看著他沉吟道:“你還記得一個黑乎乎的地窖嗎?一個個小籠子,屎尿混雜,吃不飽,被毒打”
“有嗎?或許有吧,但我不記得了”,二蛋想了想搖搖頭道。
不是誰都像自己一樣能相對清楚的記得小時候遭遇啊,心頭感慨,陳宣又問:“那你還記得一個叫陳宣的小孩嗎,當時在你隔壁餓暈了,是你給了半塊黑乎乎的餅子,你們在黑漆漆的地窖被關了幾天,然後你就被帶走了,此後再沒見過”
說著陳宣一臉期待的看著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什麽,大概是想找回些許兒時那份純粹又短暫的友誼吧。
聽了這些,二蛋依舊迷茫,努力回憶,最後搖搖頭道:“不記得了,或許有吧,或許沒有,所以你就是那個陳宣?當初和我一起被賣的?我還給過你半個餅子?”
“嗯,正是如此,我沒記錯”,陳宣點點頭道。
撓撓頭,二蛋糾結道:“可惜我都不記得了,不管怎麽樣,我是不是都應該感到高興?”
“是的,應該高興,忘掉煩惱和苦難,何嚐不是一種幸運呢”,陳宣點點頭道,隨後又說:“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你呢,這裏已經被我掃平了,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再度陷入迷茫,二蛋喃喃道:“我不知道,殺人我沒那個膽量,打家劫舍的事情也做不出來,剛才你給大家分了一百兩銀子,我也不知道去哪裏,大概會找個地方,以此為本錢,利用多年做飯的手藝,支個小攤度日,運氣好掙了錢,以後還會開飯館吧,再取個手腳麻利的媳婦,然後平平淡淡過一輩子”
“這樣也好,平淡是福”,陳宣笑了笑,也是祝福。
似乎有了明確目標,二蛋臉上頓時有了對以後日子的盼頭,笑道:“對,那才是我想過的日子,沒事兒的話,我可以走了嗎?”
“當然”,陳宣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猶豫了下,二蛋起身拱手道:“那我就先走了,以後再見,陳宣對嗎,如果以後你能來我的小攤或者飯館,我請你吃飯喝酒,吃飽,不會再像你說的那樣,如同當年那樣隻給你半塊餅子了”
“好,一言為定”,陳宣起身相送。
目送二蛋轉身離去,陳宣久久不曾收回目光,鼻尖卻有些發酸。
和陳宣分開後,二蛋快速離開山寨,沿著山路狂奔,估摸著陳宣看不到了,這才隨便找了塊大石頭,躲到後麵卷縮起來,咬緊牙關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把腦袋埋在雙腿之間,眼淚大顆大顆的流。
那年他已經六歲了,慘痛的幼時經曆怎會不記得?
可在見到陳宣這個幼時同病相憐的人之後,見識過那般手段,雙方差距太大,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都不為過,他不敢記得,隻能忘記,否則就是自尋煩惱了。
他隻是一個從小被賣,一直遭受霸淩的可憐蟲而已,哪裏有資格認識這般人物?
不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