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子裏來，薑雲明也算是與風有幾分默契。
    他很快知道風內心糾結的事情。
    神之一道，確實有過世俗情欲皆為枷鎖的說法，但具體有何限製，他並不是很清楚。
    但有一點，他還是很清楚的。
    “你可有想過，你們村子供奉的那位神靈或許根本不是神？”
    薑雲明沉聲問了出來，他早就想告訴那些村民這一點。
    但神靈的信仰在這些村民心中根深蒂固，貿然行事，他隻會是白費力氣。
    “神靈非神？”風微微一愣，她倒是從來沒想過這一點。
    畢竟，神靈是誰並沒有多重要。
    若是神靈惹到了她，她可不會管神靈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你如今修的是最正統的神族修行法，它應該有告訴你真正的神族會是什麽樣子。”
    “你仔細想想，你們村子供奉的那位神靈，可有地方能與神族的特點對上？”
    薑雲明輕笑一聲，轉而又看向了窗外的天幕。
    此刻，夜冥氣息逐漸遮蓋天空的動靜，他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
    是那些妖邪曾去過的遺址發生了變動？
    還是說，這便是那位神靈對東茫的清理開端？
    他將自己代入那位神靈，設想了一下處境，似乎愈發覺得時機或許已經成熟。
    羊圈裏的羊不可能一輩子養下去，總會在特定時機內迎來一次清點收割。
    這才是牧場主該做的事情。
    風嘀咕一句那就不是神唄，轉手就拉薑雲明準備休息，因為夜冥時分即將到來。
    臨睡前，薑雲明突然間問了一句，“你害怕村子覆滅嗎？”
    “不怕。”風納悶。
    師父好端端的怎麽問這種事情，村子沒了就沒了，她還可以去找別的地方住。
    似乎是看穿了風的想法，薑雲明笑了聲。
    早在那過路妖邪第一次來到徐家村時，他便領會到了風的冷血。
    她明明是最能有能力承擔這一切的人，可卻對這一切漠不關心。
    若非他來到這裏，那這些村民又該如何麵對那位神靈的收割？
    薑雲明有點不敢想那血腥風雨之後的畫麵，他隻希望時間再慢一點。
    他會努力去護住這些村民，但也隻護這最後一次。
    ……
    夜冥時分，天幕之上，烏雲翻湧不斷，點點銀芒在雲海中閃爍。
    一條由無數屍骸鋪墊而成的跨空大道，自天空之上直通東茫遺址深處。
    這是最初的妖神大道，由無數妖獸屍骸鋪就的血海之路，通往那傳聞中的希望所在。
    以往，這一條妖神大道會被新鋪成的虛空之道覆蓋，隱藏在雲海中，不見天日。
    而此刻，這一條白骨之路上，上萬妖獸奔騰躍動，頭也不回地衝向那路的盡頭。
    在它們前方，是一輛已經停靠到站的列車。
    列車之上，一道身影飄然而立。
    隨著越來越多的妖獸抵達大道盡頭，黑壓壓的一切似乎要將這一片區域吞噬。
    莊嚴的聲音，在這一刻傳入每一頭妖獸的腦海。
    “東茫遺址，正式開啟。”
    “領取任務，完成任務，獲取獎勵，三個流程。”
    “帶著寶物，活著回來，就是功臣。”
    “此外，傳石隕妖帝旨意，尋到有關希望之火的線索，重賞！”
    那一刻，萬妖沸騰，異口同聲，撼動天際。
    “請大帝放心！”
    ……
    東茫荒域，葬月河邊某處洞穴內。
    紅狐抱著一隻小白狐瑟瑟發抖，它時不時看一眼黑雲翻滾的天幕，耳旁更是傳來那森寒的聲音。
    “東茫遺址，正式開啟。”
    “荒域境內，一切妖獸皆為遺址服務，如有違背，庇護取消。”
    紅狐嗚嗚一聲，捂著嘴，不敢發出聲音，生怕被外麵奔跑的妖獸發現了。
    太可怕了！
    它怎麽就趕上了遺址正式開啟？
    早知道它換個時間再來找大師姐。
    “別怕，七邪門的妖不受帝規約束，我們不需要跟它們進遺址送死。”小白狐小聲安慰紅狐。
    “師姐，我們回去吧。”紅狐哽咽，它真的不想待在這裏了。
    小白狐又道：“別怕，東茫境內，人族的村落是最安全的，我們隻需要逃到那裏，沒有妖獸敢亂來。”
    “真的嗎？”紅狐有些不信，“那些人族那麽壞，我們進去怕是不行吧。”
    “東茫的村子都在那位大人的庇護之下，沒有那位大人的旨意，就算是路過的妖獸也不敢肆意屠殺村落的人族。”
    “你先前路過那些村落，那些人族把你當成了過路的妖獸。”
    “你可能不了解那位大人最新的規定，每一個村落的人族都必須要給過路妖獸至少一個祭品當過路費。”
    “如果不能提供祭品，那過路的妖獸會被允許吞食村落的人族。”
    小白狐細細說來，說完舔了舔紅狐豎起來的毛發，又好聲安撫一句，
    “別怕，你想想你阿爹是誰？就算是那位大人，也要給你阿爹幾分麵子。”
    一聽到小白狐提起自己的老爹，紅狐身子一抖。
    它捂著心口，弱弱地說道：“阿爹並不知道小紅跑到東茫了。”
    一時間，紫煙霞的分身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沒有事先通知一聲，這小狐狸就敢跑來東茫荒域？
    “大師姐你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我阿爹，他要是知道小紅跑來東茫，是會打死小紅的。”
    小白狐沉默了。
    好一會，巴掌大的白狐跳到地麵上，伸出爪子推算一番，看到推算結果後才鬆了口氣。
    它又跳到紅狐頭上，懶洋洋地說：“師姐算過了，等我們找到那戴麵具的人族，這一切都不是問題。”
    “真的嗎？”紅狐瞬間鬆開爪子。
    小白狐點頭，“等天亮了，我們即刻越過葬月河找那個村子，我已經確定具體的坐標，不出三日，定能走到那處。”
    紅狐躍躍欲試，“大師姐，我們現在就出發吧！”
    聽到不要命的話，小白狐死死抓著紅狐的幾縷毛發，咬牙切齒。
    “不許出去！”
    “東茫夜間便是冥物的世界！”
    “妖族與冥族的一紙條約，可不能保證我們性命無憂！”
    聞聲，紅狐嗚嗚一聲，縮成一團捂著雙眼，聽著四周妖獸的咆哮聲，一點點地步入夢鄉。
    等到紅狐徹底睡過去，小白狐跳到地上，抬頭看了一眼上麵的天際，嘀咕著。
    “時機未到，時機未到……”
    “石隕妖帝也會騙人，可笑呢。”
    ……
    這是薑雲明在東茫度過最煎熬的一個夜晚。
    他不止十次被四周的動靜驚醒。
    遠方的咆哮聲一陣接著一陣，地麵搖晃不止，像是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情要發生。
    更要命的是，他一睜開眼，便會看到那極為恐怖的尋命者趴在窗口，它朝自己開口，一次又一次喊著他出來玩玩。
    更有甚的一次，他看到了三個尋命者跳到了屋內。
    他差一點點就想直接拔劍殺光它們。
    但是他忍住了。
    因為真的打不過！
    屋裏三個尋命者是小事，屋外那無數尋命者可是要命！
    無可奈何之下，他隻能死死地閉著眼，強迫自己忽略四周的一切動靜，勸服自己入睡。
    而到了最後，他直接把自己一錘敲暈過去。
    在意識模糊之際，他隻剩下了一個念頭，一定要徹底消除了這些冥物進屋的可能！
    等薑雲明清醒之後，已然是第二天上午，他的徒弟正一臉好奇地看著自己。
    見到他醒來，風這才問道：“師父你腦門怎麽出來個包？你半夜掉床底了？”
    薑雲明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他問道：“你昨夜裏就沒聽到什麽不對勁的聲音？”
    聽了這話，風怪異地看他一眼，“聽到了啊，但是我催眠了自己。”
    她非常不解，“不是師父教的神法嗎？師父不會用？”
    他怎麽不記得神感啟天訣還教催眠？
    一時間，薑雲明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好。
    他揉著腦門的淤血，好一會才勉強坐起來，靠著牆壁，吩咐一事。
    “讓小青把角落裏的靈石均勻放在村子的四周，然後再喊村長把那祭台修理一番。”
    “那師父你呢？”
    薑雲明歎了一聲，“我先休息一下，昨夜裏的動靜太大，我暫時無法出門。”
    真是見鬼了，他睡前體內的隕落之息還是好端端的。
    怎麽現在一覺醒來，原本被生機之力壓製到角落裏的隕落之息開始沸騰了？
    這樣下去，他怕是活不到一年就得被隕落之息折磨死。
    ……
    與此同時，徐家村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
    徐臨帶著一眾村民，圍在祭神身旁，齊刷刷地跪下來，他帶頭沉聲開口詢問。
    “祭神大人，昨夜裏可是發生了什麽？”
    說著，他語氣一轉，昏沉的眼裏似乎帶著點別的東西。
    “神靈大人可有何指示？”
    昨夜裏的動靜，不止是薑雲明一人察覺，整個村子的人都知道了外麵的不安分。
    但不同於薑雲明的大膽，他們沒有一個人敢在夜裏睜開眼。
    他們一直死死閉上眼，強撐著等到了天亮之時。
    不需要過多的言語，這些村民自然而然匯聚到了祭神麵前。
    這是千百年來的規矩，也是村民長期以往形成的默契。
    就像薑雲明所想的那樣，指責神靈是假，定會遭到全村的報複。
    青蛇低著頭，看著那些跪在自己麵前的村民，沉默了許久。
    它想起昨日裏薑雲明說過的話，又想到此刻自己已經無法與那位大人取得聯係。
    眼下該如何是好？
    東茫遺址開啟，必定會帶來無數的過路妖獸。
    失去了那位大人的庇護，這徐家村定會成為那些妖獸的首要目標。
    薑雲明也不過才納靈巔峰，就算是他本事再強，遇上成百上千的妖獸，又能有什麽辦法？
    許久，青蛇沉聲開口，“近期內東茫不會太平，過路妖神會更多。”
    這話一出來，村民們驟然沉默了。
    徐臨愣了許久，才勉勉強強開口問了一句，“祭神大人可有辦法？神靈大人有新的規矩嗎？”
    說到這裏，他猶豫一會，一咬牙又問了一句。
    “我們若是把過路費補上，按規矩可以換三年安全吧。”
    青蛇開不了口，它很清楚自己不能把那位大人拋棄了村子這件事說出來。
    兩難之際，在一旁沉默許久的風突然間走到眾人麵前。
    她一揮長矛，高呼一聲。
    “站起來！”
    “不就是一些阿貓阿狗要過來嗎？怕什麽怕！”
    “它們要是敢來，我便敢殺！”
    “神靈不救你們，我可以救！”
    聽到這如此反常態的話，所有村民難以置信地看向風。
    最熟悉風脾氣的徐臨更是出聲質疑：“那些妖神又沒有惹你，你為何動怒？”
    風手腕一抖長矛，聲音染著笑意。
    “我樂意，沒有太多的理由！”
    轉而她一揮長矛，將薑雲明吩咐的事情說清楚，又繼續說道：“我們這樣長期下去不是辦法，我師父說會教你們本事對抗妖神，能不能救活自己，要看你們的選擇。”
    一時間，眾人麵麵相覷，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風的師父縱然再厲害，能比神靈更強嗎？
    但眼下，很顯然，風的師父至少比他們都強，他能殺過路妖神。
    最後，徐臨出麵帶所有人去執行薑雲明吩咐的事情，一個時辰便將原先的祭台改成了傳道台。
    當天下午，烈日當空，四周仍傳來若有若無的妖獸咆哮，更有無數的哀嚎聲斷斷續續傳來。
    凝重的死寂，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在眾人的注視下，薑雲明徐步走向傳道台。
    他拔出腰間的長劍，直指長空，聲音沉穩。
    “今日，我薑雲明想問你們幾個問題，你們能回答嗎？”
    一時間，眾人麵麵相覷，下一刻無數雙眼看向了薑雲明。
    緊接著，他試探般問了一句，“神靈給你們帶來了什麽？”
    這話剛說出口，當即有一村民喊了出來，聲音激昂，極為振奮。
    “神靈給了我們安全！”
    “我們的食物是神靈帶來的，我們的屋子是神靈建的，我們的一切都是神靈給予的！”
    這利落的言語，脫口而出，根本不需要任何思考。
    這是村民們千百年來的信仰所在，他們始終相信那一位從未見過的神靈。
    看著那大聲回答薑雲明問話的青年，徐臨有些欣慰地點頭，但在這下一刻，他抬手示意村民先安靜下來。
    正在薑雲明疑惑這徐臨想回答什麽內容時。
    隻聽砰地一聲，徐臨直接跪地，他朝著那傳道台沒能移走的巨石，磕頭一拜。
    他那聲音似帶著魔性，徘徊在每個人耳旁。
    “這是千百年來，老祖宗們告訴我們的真理！”
    “沒有神靈大人的庇護，我們人族根本無法在東茫存活！”
    “是神靈給予了我們一切！”
    薑雲明微愣，袖裏的手有些發顫。
    這一刻，徐臨起身，他看向薑雲明，昏沉的眼似乎有風暴醞釀，聲音刺耳而扭曲。
    “是你！”
    “異鄉人！”
    “你惹怒了神靈，你給我們村子帶來滅頂之災！”
    薑雲明愣住，這事情似乎超乎他的預料了。
    一時間，他沒有下一步舉動，他在等待。
    就在這傳道台上，他負手而立，聽著那徐臨麵目猙獰，嘶吼出聲。
    “我們不能失去神靈的庇護，我們不能沒有神靈！”
    “鄉親們！我們該團結起來，殺了這異鄉人！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無數村民，毅然轉身的那一刻，顫著手指向了薑雲明，麵目猙獰，聲音極為亢奮。
    “這所有的災難都是他帶來的，隻要殺了他，我們一切都會變好！”
    “別怕，他不是神靈，更不是仙。”
    “他隻是人。”
    “和我們一樣，都隻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