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不像是寫小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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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流程,“馬識途”、“王火”等大家在主持人的介紹下,向新人作家寄語,而台下眾人則用掌聲表示歡迎。
    之後宣布這次研討會的主題:戰爭,尤其是南方邊境的衝突戰爭。
    這個主題已經流傳了出去,眾人早已知曉。餘切的小說《我和他們在一起》已經寫了個開頭。
    馬識途主動說明為什麽要選擇“戰爭”該主題,他簡單重複了一遍當時在編輯室的爭論。
    然後話鋒一轉,談到了文學的作用:
    “文學有兩個作用,一個是滿足大眾的精神文化需求,另一個是在意識形態上進行恰當的引導,希望你們以後寫出來的作品能兼而有之。”
    “有人會問,表達自我也很重要,描述自己過得不好,也很重要,你不讓我說,這不公平……確實,這不公平,但大家都拿著國家的津貼,這錢又來自於群眾,工人摳的螺絲釘,農民摳的苞穀粒……從他們吃的用的裏麵摳出來的。”
    “所以,群眾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寫文章首先要滿足群眾的需要。”
    “群眾需要你反思的時候,你就反思,現在時代變了,群眾都向前看了,你當然也可以發你自己的牢騷嘛,但是要適度,主要是向前看!”
    馬識途這番觀點倒是很像寫網文的。
    拋開那些帶有時代特色的詞,馬識途的話可以總結為“我是個寫小說的,我也隻是個寫小說的。”
    所以,一切向讀者老爺的需求看齊。
    現今傷痕文學是大勢,最少還有兩年才能轉彎,馬識途卻能提前點出來。
    一些作家有“我就是民”,然後“為民請命”的想法,等到作品不受歡迎的時候又氣急敗壞,認為“我把你們寵壞了”,或是批評衣食父母“思想配得上苦難”。
    如果從過去的經曆來講,馬識途比很多人有資格寫傷痕文,他最有名的作品《夜譚十記》前後經過四十年,文稿幾度丟失,但是在過去幾年,療養院的馬識途最終還是選擇了重寫《夜譚十記》,其中的《盜官記》在許多年後被改編為電影《讓子彈飛》。
    而對於這本書文稿的離奇遭遇,以及本人的遭遇,馬識途本人隻是在後記中輕飄飄的提了一筆:“我和我文稿的命運是大家都可以想見的……它幾經劫難,終於獲得了出世的權利。”
    在104歲的時候,因為和原人民出版社的總編輯的約定,《夜譚十記》得有個續集,於是馬識途開始了《夜譚續記》的寫作,完成後,馬識途已經106歲。
    他和上古年間的作家是同一個時代的人物,當過正兒八經的地下黨,卻活到了帶貨直播的2024年,真真是活化石。
    完成《夜譚續記》後幾年,馬識途也許是耗光了生命力,就此離去。
    除了馬識途,其他人亦有對青年作家的寄語,最後一個人是《紅岩》雜誌的總編輯黃興邦。
    這個人隨便扯了幾句場麵話,就開始問:“餘切老師來沒來?”
    台下一片人頭聳動。
    大家左右張望,“餘切”是誰?
    阿萊驚呆了,指著餘切說不出話。
    人群中有人伸出手。
    於是黃興邦放心了,他說,“請餘老師到前台來。”
    在黃興邦的內心活動中,他想過餘切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黃興邦是閱人無數的老編輯,根據文風來識人,這是他無可避免的本能,也是樂趣。
    猶如八十年代舉辦的蒙麵歌王比賽,隻是,是鴿王不是歌王,猜的是文字,而不是歌喉。
    老作家們的馬甲太多了,僅僅李堯棠一人,就有七八個馬甲。而熟稔的編輯,偏偏可以看一段話,猜到是哪個作家。
    餘切首先可能是鄉村教師、基層公務員、國企職工一類的摸魚選手。
    因為這一時期大量作家出自此身份,要寫作,首先得空出腦子,要空出腦子,首先不能在地裏、廠裏幹重活。
    也就是說,你首先得不事生產靠公家養著,然後你才能寫出好東西。
    一邊幹重體力活,一邊思考宇宙和星空,那是奇跡。
    阿萊就是這種情況,年輕的小牛馬為了不做老牛馬,發奮攻讀了中專學位。
    後來的俞華、路垚也類似。
    俞華曾經繪聲繪色的描述自己如何為了躲避工作,好好讀書,去到了理想單位摸魚。
    餘切可能是大院子弟、高幹家庭,遇見過小混混,大混混,見識過江湖——考慮到餘切所在的萬縣是個小地方,那他是小院子弟、低幹家庭。
    也可能,餘切身體有重大疾病,因此,他產生了足夠多的時間來創作文學和感悟人生。
    譬如“當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嗎?”的鐵生。
    餘切也可能是馬識途的小號,兩人文風太像,還是一個地方的人——但是,馬識途本人就在台上,馬老雖是個老頑童,但不至於抽象到這個地步。
    最瘋狂的設想是,作者餘切確實混過江湖,僥幸沒挨槍子兒,而今他金盆洗手了,寫了一篇回憶文。
    然而,現實往往比設想更加瘋狂。
    當二十歲的餘切從左邊兒的階梯上來時,黃興邦主編看到了一張充滿膠原蛋白的臉,他輪廓分明,皮膚沒有經受任何煙酒的摧殘,發際線也健康無比。
    他是那種可以憑借肖像照登上《當代》雜誌封麵的電影明星,而不是憑文字賺錢的苦哈哈。
    黃興邦情不自禁追問:“你是餘切同誌嗎?還是他的大侄子。”
    “我就是餘切。”
    黃興邦沒有想過餘切會是一個年輕到爆表的人。他失態的問:“《天若有情》是你寫的?”
    “我寫的。”
    “寫的什麽?”
    “小混混華,港地女富豪,婚紗……”
    “行了,”黃興邦讓餘切趕緊打住,“你別說了。”
    “我相信你是餘切了,隻是沒想到,”黃興邦仍然在感慨,“餘切居然能有這麽年輕。”
    “同誌們!”黃興邦不忘記朝台下的人介紹,“餘切……餘老師有一篇文章正要在十月的《紅岩》上發表,到時候各位可以去看看……”
    ————
    餘切因為黃興邦的介紹在研討會中出了名。他是個低調的人,然而,眼下他低調不起來。
    燕大經濟係,二十歲,有省刊作品。
    為什麽有人能這麽順利?
    寫詩是有少而成材者的,寫傳統小說就不容易了,前者需抓住一絲靈感的火花,於是一句話,一段話也能成為小詩,而寫故事則截然相反,需對社會、人性、物質等具備起碼的認知和感悟。
    從和尚到入佛,需有紅塵曆練,不曆紅塵而空念經,成不了佛。
    成佛也要講基本法的。
    人類的七宗罪,世間的酸甜苦辣,未經過幾許,卻能結出美麗的果,寫出飽滿真實的作品,叫人怎麽能相信呢?
    黃興邦打聽到餘切還有一篇《高考1977》,據說,是兩三天內完成的隨筆之作。
    這篇文是約稿,應該已發表在當地報社上。
    黃興邦托人找來了當時的報紙,並且得知消息,在渝市日報也刊登該文後,創刊不久的《青年文學》即將轉載這一篇文。
    他還發現,名為餘切的年輕作家竟是燕大學生!狀元!
    從發表的速度來看,憑借著高考季的火熱,全國落榜生和大一新生翹首以盼,使得《高考1977》比《天若有情》還要刊登得快,是後發先至。
    餘切的報告全文也被轉載多次。
    “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身上,是一座山。”
    “當你背單詞時,阿拉斯加的鱈魚正躍出水麵;當你算數學時,南太平洋的海鷗正掠過海岸;當你晚自習時,地球的極圈正五彩斑斕……”
    看完這番話時,黃興邦正躺在藤椅上,靜靜地,並抽了一根煙。他要去找餘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