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一卷 第七章 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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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年前一個寒冷的冬天(注:二十二年前是相對於“第六章初冬”的時間),他一出世便害死了自己的母親。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這是任誰也無可奈何的事情,但他卻因此背上弑母的罪名,被自己的父親深深憎惡。
事實上,那個資質平平、野心卻很大的父親,一直以來除了自己的聲望之外什麽也不關心,妻子臨盆之際他還遠在他鄉忙於結交名士。
然而,當他得知妻子故去的消息匆忙趕回家中時,竟一度悲憤到差點兒殺了自己未滿月的孩子。若不是鄒家長孫擋在父親的刀下,鄒冰恕早在梅花未開之時就已經死了。
鄒家家主喝止了失心發狂的兒子,卻發現自己也無法打從心底憐愛這個帶走了賢良孝順的兒媳的孫子。
在溫柔善良的妻子去世之後,鄒衎的性情變得越來越古怪暴戾(注:衎,音kàn)。他把對世道的不滿,對父親的積怨,對家勢衰落的擔憂,對強者的妒忌,對弱者的鄙夷,全都發泄到年幼的兒子身上。
而他的父親,鄒家家主鄒儆仍舊一心尚武(注:儆,音jǐng),每天隻帶著天分極高的長孫練武,對其他事情都不太關心。
鄒府上上下下的家從,無論是愛戴夫人的,還是畏懼主人的,都對鄒家小少爺敬而遠之。在鄒府幾乎所有人心裏,鄒家的少主人隻有一位,就是比他的父親鄒衎更得家主歡心的長孫鄒冰忍。
鄒家的家臣和侍從們不論是管鄒儆叫老爺,還是管鄒衎叫大人,都沒有管年紀尚輕的鄒冰忍叫鄒少主來得心甘情願。
鄒家的長孫不僅繼承了祖父的武藝和學識,更繼承了母親的和善,連鄒衎都為自己有這樣一個令人驕傲的兒子而感到非常自滿。
至於鄒冰恕,鄒衎就像從來沒當他是自己親生的一樣,不是不管不問,就是隨意喝叱。然而,縱使鄒衎從未給過鄒冰恕好臉色看,卻也從來不曾動手打過他。
那年冬天,當鄒衎突然情緒失控,拔劍要殺死繈褓中的嬰兒時,不滿八歲的鄒冰忍毅然擋在父親的劍下,臉上的神情如山石般堅定,沒有猶豫,沒有慌亂,沒有恐懼,甚至在一瞬間震懾住了如同困獸般凶狠的鄒衎。
鄒儆在製止兒子的同時,也打從心裏佩服孫子的果敢。
當鄒衎稍稍冷靜下來之後,就聽年幼的鄒冰忍道:“您知道母親為什麽要給弟弟取名叫‘恕’嗎?”
鄒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倒是鄒儆輕歎:“你母親心地善良,到最後也希望我們能寬恕並善待她的兒子吧。”
鄒冰忍轉過身,用與年齡極不相符的表情看著自己的弟弟,“母親說,‘希望他能原諒我,無法陪在他身邊。’”
然後,鄒冰忍將目光移向愣在一旁的鄒衎,“倘若父親真的舍不得母親,就不該傷害母親最舍不得的人。就算您有權殺掉自己的兒子,忍也不會讓您殺了我的弟弟。”
在這之後,鄒衎便被父親強拉到妻子的靈位前,被迫發誓永遠不傷害自己的兒子。
鄒衎在父親威懾的掩蓋下,立下了絕不對鄒冰恕下手的誓言,同時也給自己準備了最具說服力的借口。從此,他可以肆無忌憚地誇大自己的悲怨而不必擔心真的要用行動去證明自己對妻子的依戀。
鄒衎知道,隻要他不對鄒冰恕怎樣,鄒冰忍就永遠是他的好兒子,隻要有這個能得到鄒家所有一切的兒子在,實現自己願望的一天就指日可待。
之後的幾年,在父親的厭恨、祖父的冷落和眾人的漠視中,鄒家小少爺在鄒府大院的角落裏笑著生活著,隻因為他得到了所有人都關注著的那個人所有的關心和愛護。隻要鄒冰忍是他的哥哥,隻要這個唯一的哥哥對他好,就夠了。
那個聰明持重、不苟言笑的人,總是對他溫柔地微笑;那雙刀劍弓弩、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的手,總是輕輕撫摸著他的頭,把掌心的溫暖傳到他的心裏。
因為有哥哥堅定的守護,鄒冰恕除了忍受父親仇視的目光和惡毒的語言之外,很少遭受其他不公的對待,就算一直被周圍的人刻意忽視,他也還是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然而,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鄒冰恕在成長的過程中漸漸產生了一種讓他非常不安的恐懼——因為他漸漸明白了“害死母親”意味著什麽。
他從別人的談話和態度中了解到“母親”是一位怎樣的好人,也從其他家庭的關係裏認識到“母親”是什麽人。原來母親是哥哥最重要的親人,會溫柔地抱著哥哥、唱歌給他聽的最愛哥哥的人——被自己給害死了。
七歲的鄒冰恕開始害怕麵對哥哥,害怕聽人說話,甚至害怕看見所有的女人和孩子。
之前的他所懼怕的是父親的蠻不講理和粗暴的脾氣,現在的他終於明白了父親話裏的含義,他一麵抵抗、一麵認同那充滿怨氣的咒罵——“當初死掉的是你就好了!”這句話不再像以前那樣隻因為聲勢的強大給他壓迫感,而是重重地捶在他心上,讓他覺得自己連呼吸都是罪惡。
一個暴雨天,鄒冰恕在自己的小房間裏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碗,他用手去拾地上的殘片時割傷了手指。他睜著一雙褐色的大眼睛,看著暗紅色的血液慢慢地流出來,感覺到一種鈍鈍的疼痛,一個閃電劃過,接著是轟轟的雷聲,他忽然感覺自己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減輕了一點點的罪孽。
之後,每當遭到父親的白眼或者叱責,他就一個人躲到角落裏,用利器割傷自己的胳臂作為懲罰。每當放出那肮髒的血液,他就覺得自己又可以麵對哥哥親切的笑容了。
從前,鄒冰恕每年過生日都很開心,因為每到這一天,廚房就會做滿滿一桌好吃的,供他和哥哥兩個人吃到心滿意足為止。
然而,這一年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每年在他生日這天祖父和父親都會離開家——那是因為自己的生日就是母親的忌日,祖父和父親都去祭奠母親了。
他很後悔自己居然在這一天在哥哥麵前笑得那麽開心;懊惱自己居然每年都因為這時父親不在家而感到高興。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每到這天,家中總管和其他人都會用一種非常複雜的神情看著自己,並把哀傷的目光投向哥哥。在這種日子裏,哥哥不但不能去祭奠母親,還要陪著自己歡笑玩樂,而這都是一無所知的自己的錯!
於是鄒冰恕決定,至少在這一天,要讓自己消失掉。
這年冬天的第二場雪已經下得很深了。將滿八歲的鄒冰恕在祖父和父親離開家後,趁人不注意,偷偷跑出鄒府,在一片茫茫之中向著遠方走去。
他穿得很厚,還罩著鬥篷,但還是感到寒風刺骨,割得臉生疼。蘭桂城中的街道上,行人很稀少,路旁的店鋪也很少開門。他慢慢往北邊走著,除了固執的想要消失的念頭以外,其他的漸漸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他步履蹣跚地走到遼澤。眼前,紛紛揚揚的雪花飄灑在寬闊的湖麵上,天地如此純淨聖潔,他強烈渴望這白色的冰雪能將他的身體淨化,讓心靈重新一塵不染,回到他未出生時那樣。
夜幕降臨,鄒冰恕於風雪中躺倒在地上。當身體漸漸變得僵硬,他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他試圖站起來,腿腳卻使不上力氣。他隻好翻過身在雪地上爬行,開始非常渴望一處可以安身的地方。
終於,在一個亭子的腳下,鄒冰恕坐起身來,感覺手腳已經完全麻木,不聽使喚了。他開始害怕,卻無法表達,隻能用空洞的雙眼看向遠方,卻隻看見茫茫的一片。
想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他發現那些一直想做卻沒能做的事全都變成了心頭的不甘——要是向哥哥問一些關於母親的事就好了;要是跟哥哥說,讓他帶恕一起去祭奠母親就好了;結果到最後,都沒能向哥哥道歉,哥哥會原諒恕嗎……
鄒冰恕閉上眼睛的時候,終於流下了淚水,原來再深的恐懼都沒有後悔來得難過,原來膽怯和逃避隻會讓人不斷失去,直到永遠遺憾。
過了很久很久,鄒冰恕發覺自己到了一個非常溫暖的地方,身邊軟綿綿的,溫柔而舒服——難道這就是母親的懷抱嗎?他感覺自己似乎挨在什麽人身邊,而那個人正用溫熱的手摸著自己的頭……鄒冰恕心頭一驚,睜開眼就看見他最熟悉的哥哥的臉,十分親切。
鄒冰忍:“你醒了?”
鄒冰恕:“這是哪裏?”
鄒冰忍:“水明齋。”
鄒冰恕:“水明齋?”
“嗯。”鄒冰忍將弟弟的頭輕輕放正,為他蓋好被子,“我去請住持再給你看看。”鄒冰忍對弟弟笑了一笑,然後走出房間。
不一會兒,水明齋的住持進到屋內,為鄒冰恕檢查了身體,並讓他睡下,然後來到隔壁的房間,告訴鄒冰忍:“令弟並無大礙,隻是受了寒。你將真氣輸到他體內,及時為他疏通氣血,做得很好。我給他吃兩服藥,他很快就會康複。”
鄒冰忍行禮道:“多謝住持!”
住持微笑道:“你跟我不必客氣,說起來,這水明齋原本就是你祖母的家產。”
鄒冰忍嚴肅道:“這件事情,晚輩倒沒聽說過。冒昧打擾,還請住持諒解!”
住持:“有你這麽好的孫子,季連夫人一定很高興。”(注:季連,複姓。)
鄒冰忍睡了一會兒,醒來時住持正在房間裏。住持一麵撥旺爐火,一麵緩緩道:“有件事,不知鄒少主是否知情。”
鄒冰忍感到疑惑,站起身走到爐邊坐下。
住持看看他,接著道:“令弟的手臂上有許多新舊深淺不一的傷痕,不像是練武受傷,少主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聞言,鄒冰忍的太陽穴微微跳動,臉上少有的顯現出詫異和焦慮的神色。
住持看了看他的神情,“我不想妄加猜測,隻是,少主如果關心令弟,最好過問一下這件事。孩子總是很容易受到傷害。”
鄒冰忍進到鄒冰恕的房間裏,看著弟弟熟睡的側臉,許久,才走到床邊坐下,輕輕從棉被裏拉出弟弟的手臂,拉開衣袖一看,心驚而神傷。
鄒冰恕睜開朦朧的眼睛,漸漸看清了鄒冰忍如同雕像般的臉,“哥哥。”
雕像用低沉冰冷的聲音輕輕地發問:“你手臂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哥哥陌生的表情和手腕上傳來的力度都讓鄒冰恕感到非常不安,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是恕自己割的。”
鄒冰忍眉頭緊皺,“你對我,要說實話。”
“嗯。”鄒冰恕一直盯著房頂,不敢看哥哥的眼睛。
鄒冰忍深吸了一口氣,“用什麽割的?”
鄒冰恕小聲答道:“匕首,還有飛刀。”
鄒冰忍:“你自己的?”
鄒冰恕:“嗯。”
鄒冰忍:“為什麽?”
“……”鄒冰恕不敢哭,也不敢回答。
鄒冰忍:“請你告訴我。”
鄒冰恕感覺到哥哥的手變冷了,而且在微微地發抖。
鄒冰恕:“……如果我說了,哥哥能原諒恕嗎?”
鄒冰恕所說的話令鄒冰忍感到非常困惑,但他還是盡量平和地答應道:“嗯。”
鄒冰恕:“我……想要懲罰恕,因為恕把母親害死了……”
鄒冰恕的淚水開始滑落,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斷續說著:“哥哥心裏,也會恨恕吧……哥哥很溫柔,所以就算心裏恨著害死母親的恕,還是沒有辦法討厭自己的弟弟……但是,我不想被哥哥恨著……
我知道無論做什麽,都無法將母親還給大家……就算被其他所有人厭惡,也唯獨不想被哥哥恨著。我不知道,要怎麽做才好……如果我替哥哥懲罰恕,會不會好一點?如果我和哥哥一樣恨著恕,哥哥會不會比較高興呢……”
鄒冰恕每說一個字,都讓鄒冰忍感覺到呼吸變得越來越沉重。他不敢打斷,靜靜地聽著,直到鄒冰恕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
鄒冰忍一把將弟弟拉起來,用力摟在懷中。強有力的心跳聲貫穿了鄒冰恕小小的身體,不住滾落的淚水打濕了鄒冰忍的肩背。
鄒冰忍用力扶住弟弟的頭,“母親最高興的事情,就是生下你。哥哥最高興的,就是能有你這麽一個弟弟。我怎麽會恨你呢!”
鄒冰恕:“哥哥……真的不討厭恕?”
鄒冰忍:“……討厭——因為你傷害了這世上唯一一個和我一樣,繼承了母親血脈的人。”
鄒冰恕:“對不起!對不起……”
鄒冰忍:“你不需要道歉,該道歉的人是我。你也不需要被人原諒,因為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鄒冰恕在哥哥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長久以來的不安和自責隨著流出的眼淚一點一滴離開他的心底,取而代之的是柔暖的愛和關懷,隨著血液流遍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