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殊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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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注:這裏的時間與上一章開始的時間差不多),悠澤東岸。
密道的出口打開,絡繹將火把熄滅並放回岩壁上,一行人出到外麵,扭頭看時,悠澤已在西邊。密道關閉,兩朵本不應該在初冬時節開放的紫色曼陀羅微微搖曳著。
封臻將無淚輕輕放下,對鄒冰忍道:“請把‘沉星’取出,我要在上麵做一個記號。”
鄒冰忍沒有詢問身為天奘法師弟子的封臻有何用意,他伸出右手,掌心向內置於胸前,用心意將“沉星”喚出,將它呈到封臻麵前。
封臻沒有碰“沉星”,隻是將左手的拇指咬破,一邊默念著咒文,一邊將自己的血滴在劍身上。封臻的血滴下之後,便像是被“沉星”吸入了一般,消失得幹幹淨淨。
末了,封臻對鄒冰忍道:“今後,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誌自由行動。我雖然可以找到‘沉星’,但沒有天奘法師的吩咐,我們不會幹涉你。”
鄒冰忍看了看“沉星”,又看了看封臻的手指,“聽聞使用這種法術很有風險。”
封臻笑了笑,“用在這樣一把擁有強大力量的寶劍上,想必風險不大。”
鄒冰忍看著封臻,表情十分嚴肅。
封臻接著道:“你最好再另佩一把劍,不要輕易取出‘沉星’,難得別人以為‘沉星’被西未侯大人收藏,從而打消了奪取它的念頭。”
鄒冰忍將“沉星”收起,對封臻行禮,“西未侯大人和天奘法師的恩情,鄒冰忍謹記於心!”
封臻向鄒冰忍回禮,然後對其他人道:“我們也要回去複命了,各位保重,請多加小心!”
鄒冰恕和東方胤行禮道:“多謝二位!”
封臻和絡繹就此離開。
東方胤走到無淚身邊,心想應該找個地方讓他好好休養一下,就聽鄒冰忍道:“我在密山深處有一間隱蔽的住所,如果不介意,請隨我來。”
東方胤抱起無淚,和鄒冰恕一起跟著鄒冰忍來到林中的石屋。此時天已經亮了。
鄒冰忍打開門,東方胤將無淚平放到床上,拿過一旁的黑色披風給他蓋上。鄒冰恕看到石床上墊了厚厚的一層,感覺十分不解,因為鄒冰忍從來不會在床上鋪那麽多軟綿綿的東西
東方胤轉過身看向鄒冰忍,問道:“他是不是在這裏住過?”
鄒冰忍:“嗯。”
鄒冰恕聞言,更加訝異了。
三人決定先將一身的血腥味洗幹淨,換身衣服,順便提些水回來,於是來到九曲瀑布之下。
清晨的水很冷,鄒冰恕不禁打了個哆嗦。鄒冰忍看著峭壁旁邊伸出的枝條,若有所思。這時,就聽東方胤問他:“你和無淚是在哪兒遇見的?”
“無淚?”鄒冰忍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東方胤:“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嗎?”
鄒冰忍:“嗯。”
東方胤:“……他可能不怎麽愛說話。”
鄒冰忍:“……她可以說話嗎?”
鄒冰忍和東方胤四目相對,彼此都很詫異。一旁的鄒冰恕感覺莫名其妙。
東方胤:“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嗎?”
鄒冰忍:“沒有。”
東方胤心想無淚也真是有意思,居然一句話都不說,還住到別人那裏。
鄒冰忍想了一想,問道:“她並非天生就失聰嗎?”
東方胤:“失聰?”
看著東方胤一臉的驚詫,鄒冰忍將目光移向飛瀑和岩壁,“難道是她摔下來才變成那樣的……”
“摔下來……”東方胤的目光順著峭壁往上,瀑布的水聲越來越響,震得人心神不寧。
下午,無淚睜開眼睛,周圍是柔和的光線和熟悉的場景。他努力回想起當晚的情況,意識到自己過度使用了力量。
鄒冰忍推門進來,無淚坐起身看向他,發覺他的表情有些不對勁。
鄒冰忍見無淚醒了,一句話也沒說便轉身出去,不一會兒,他端了一碗粥和一杯水進來,遞給無淚。無淚對鄒冰忍感謝地微笑,這笑容卻讓鄒冰忍的表情越發嚴肅。
無淚喝下半杯水,吃第一口粥時察覺出這粥應該是師傅煮的。無淚想起師傅還不知道自己擁有那種力量,猜想他是不是不高興了。
原本呆在石屋外的東方胤將煮好的粥盛給鄒冰忍之後,便借口查探空夜等人的行蹤,往茶莊去了。鄒冰恕看得出他很自責,自責到逃避而不願麵對。這種事情居然會發生在東方胤身上,實在出人意料。
那個什麽事情都能想到的人,根本沒有想到居然有人會柔弱到那麽容易就受傷害;那個一直獨來獨往的已經忘記了如何照顧別人的人,卻滿不在乎地把一個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隨意帶在身邊,又隨意拋開,完全沒有設想可能出現的意外;那個一向自我中心的人把一個擁有那麽特別的力量的人關在幽蘭穀那種地方,讓他失去了自由以及自我保護的能力,卻還恬不知恥地以恩人和保護者自居!
一向自我感覺良好的東方胤現在的感覺簡直糟透了!這是一種比無能和愚蠢更令人無法接受的失敗,而且不知道還能不能補救。
茶莊如料想中一般空空如也,東方胤轉了一圈,便返回密山。他被刺耳的水聲吸引到九曲瀑布之下,看見有人正脫了上衣坐在水邊。
無淚。雖然隻看到半身的背影,但東方胤十分確定。東方胤正要離開,無淚將長發挽起,一道道突現在雪白肌膚上的猙獰傷痕如暴雨流箭般射入眼簾,觸目驚心。一時之間,東方胤的身體、視線全都無法移動,他想要發力,卻不知該發往何處,緊握的雙拳流下紅色的液滴。
無淚擦洗完準備回去,忽然感覺好像有人在看他,卻隻見風吹著樹枝搖動。錯覺吧,無淚這麽想著,收拾好東西朝石屋走去。
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東方胤緊緊地背靠在樹幹上,“我是不是已經沒有保護他的資格了……我已經沒有辦法對他說抱歉了。”
石屋外,鄒冰忍和鄒冰恕坐在火堆旁,氣氛有些尷尬。鄒冰恕心中有很多疑問,卻又不願提起;鄒冰忍不能再和少華山扯上關係,也不方便再關心什麽。兄弟倆悄悄地看著彼此的模樣,悄悄地不願被對方發現這十年來的心事。
鄒冰恕終於忍不住道:“東方胤怎麽還沒回來!”
鄒冰忍看了看他,問道:“你和東方胤怎麽認識的?”
好不容易有了個不那麽沉重的話題,鄒冰恕很高興地開始講述:“我第一次見到東方胤是在八年前,不過隻是一麵之緣。我們真正認識是在五年前的夏天。
那年春天,南巳侯之子金勝輝和西未侯的外孫女,也就是明德公的女兒秋月瑩成婚(注:見“第一章離弦”),公爵夫人陪同女兒從鵷雛宮到南巳侯府上參加婚禮(注:鵷雛,音yuānchú;鵷雛宮位於丞州東南的臨安城內;南巳侯府即金宅,位於丞州中部的祿豐城內)。
在此期間,有人從鵷雛宮內盜走了一件寶物——那是明德公當年送給秋夫人作為訂婚禮的一串價值連城的翡翠頭飾。雖然秋夫人對此事不太在意,但倘若被明德公知曉,免不了大動幹戈。
西未侯大人為免日後生出事端,派人暗中追查此事,然後得知悅原的一位顯貴從丞州購得一串精美異常的翡翠頭飾,送給了蘭桂城水秀山莊的雲霧姬。於是西未侯大人托我和祁大人將寶物尋回,並讓我們盡量別驚動其他人。
祁大人說如果直接將寶物偷回,肯定會有風聲傳出,進出水秀山莊的人員紛雜,屆時難保消息不泄露,特別是贈送頭飾給雲霧姬的那位顯貴和他的朋友們,很可能請雲霧姬再戴給他們看。如果珠寶丟失,雲霧姬和老板娘也不得不向他們解釋。
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做一個能夠以假亂真的贗品將真品調換出來,這樣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
然而要做一個贗品進行調換又談何容易,除了明德公大人專屬的工匠外,沒有其他工匠見過這串珠寶。倘若派人到水秀山莊將真品盜出給工匠觀摩,一旦被發現便很難收拾,不盜出就得帶工匠去看,但是水秀山莊的雲霧姬被譽為‘悅原第一美人’,要見她一麵並不容易。
最要緊的是,有哪一名工匠見了‘悅原第一美人’還能記住她的頭飾什麽樣!而外行人很難描繪出珠寶的材質、式樣、花紋、雕工等等細節。
再說了,如果雲霧姬沒有戴那一串頭飾,又要用什麽方法才能很自然地讓她取出來看呢?
幸好孔荻說他認識一個非常有才能的工匠,應該可以辦妥此事——那個人就是東方胤。”
鄒冰忍:“……後來呢?”
鄒冰恕:“孔荻新過門的妻子是水秀山莊老板娘的幹女兒,也曾經隨侍過雲霧姬,所以孔荻對雲霧姬有些了解。東方胤從各方麵打聽到情況之後,請孔荻送一盒上好的白玉和珍珠給雲霧姬,感謝她對妻子的照顧。孔荻便照著做了。
……由於一些事情,之後是祁大人和孔荻與東方胤協作此事,中間的情況我不太了解。反正事情不留痕跡地解決了,真品交由西未侯大人送還鵷雛宮,贗品的事情也沒被發現,一切很圓滿。”
鄒冰忍:“他很厲害。”
鄒冰恕:“嗯,確實很厲害!還說什麽‘除了看重結果以外也要享受過程’。昨晚幫助咱們離開參辰島的那位密山領主夫人就是當年水秀山莊的雲霧姬。”
鄒冰忍:“噢。”
鄒冰恕:“連淑音都對東方胤念念不忘。”
鄒冰忍:“淑音?”
鄒冰恕:“淑音也是水秀山莊的姑娘,是我的朋友。”
鄒冰忍看著弟弟,發現他真的長大了,然而情性還和小時候一樣,真誠直率。“之後呢,發生了什麽事讓你對他如此信任?”
鄒冰恕心想不愧是哥哥,這麽了解自己。接著道:“三年前,恨鄒家入骨的曹賢密謀了很長時間,終於找到機會毒殺我。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派人下的那種毒藥名為封喉散,不消一刻的功夫就能使人窒息喪命。
當時我中毒之後,意識已經很模糊了,周圍的人亂成一團,我看見東方胤背對著我,用我剛才喝過的酒杯重新倒上酒,一口氣喝了下去。之後他將自己的手劃破,讓我喝他的血,眾人都很驚詫。
我迷迷糊糊地喝下他的血,結果就像吃了解藥一樣,很快便恢複了。我這條命算是東方胤救回來的,不過在他麵前我不想承認。”
鄒冰忍:“原來如此。東方胤有這種本事,確實令人驚歎。”
“嗯,他不會中毒,除了一種——我答應替他保密,所以不能告訴你。”鄒冰恕狡黠地笑了笑。
鄒冰忍看著弟弟感覺很親近,但他嚴肅道:“後來曹家怎麽樣了?”
鄒冰恕:“曹賢以為毒殺成功,趁機謀反,想取代鄒家。他在戰鬥中受傷,看見我沒有死,就自殺了。曹家的其他人似乎並不知道他的圖謀,也確實沒有參與叛亂,他們現在受到了監視,不過生活還算正常。”
鄒冰忍:“那就好。”
鄒冰恕:“嗯。我知道曹賢會恨鄒家也情有可原,要不是因為鄒家擅自解除了婚約,他的姐姐也不會跳河自盡。”
鄒冰忍:“……無論發生什麽事,仇恨都不能帶來幸福——或許我沒有資格對你這麽說。”
鄒冰恕:“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