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第二卷 第七章 隱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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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庚申年,三月初一。悅原,月桂城,比鄰軒謙和殿。
    宴會進行過半,大多數人食飽意酣,也有幾位陰沉地喝著悶酒。這時,水秀山莊的淑音和瓔珞在箏前坐正,茉莉立於一旁。隨著輕輕響起的旋律,雪李和佰玲如魚似水地行至大堂中央,翩翩起舞。茉莉開口吟唱,宛轉悠揚。
    舞者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彎腰、一轉身、一回眸,如飛花般的旋轉,如細雨般飄然。一低頭,似月光溫柔;一甩袖,隨風兒遊走。
    茉莉的歌聲時而親切如炊煙,時而幽遠似古徑;有時寬廣如原野,有時清長似溪流;忽而隨鴻鵠一飛衝天,轉而又伴鴿子盤旋。兩位琴師的箏技也是上乘,可圈可點。
    在座有幾位賓客不經意間將眼前的場景與二十多年前的某時某地編織在一起,神遊不已。
    當年,天下花都不是悅原蘭桂城,而是鑰野平遠城。能和牡丹苑相提並論的,隻有芙蓉樓,能和姬漫興同台而不遜色的,唯有臣明豔。作為芙蓉樓的台柱,臣明豔的美貌和歌舞皆數一數二,若不是姬漫興的名氣太大,人們無論如何也不會錯過這位令人一見難忘的女子。
    陽山領主滕剛初見臣明豔時還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然而那位女子的身姿至今仍在他眼前,餘音繞耳二十年未絕。隻可惜,幾乎在姬漫興嫁入獨孤島、牡丹苑解散的同時,芙蓉樓也關門了事,臣明豔行蹤成謎。
    滕剛聽說芙蓉樓老板程潛的兒子程玉樹在悅原蘭桂城開了名伶院時,曾經想去詢問臣明豔的去向,但因事耽擱,後來又一想,臣明豔既然沒有跟隨程家到悅原,恐怕程家也未必清楚她的去向,又或者不方便透露給外人。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世間再沒有臣明豔的消息。滕剛很想再見她一麵,或者得知她的近況,但他不會告訴任何人,她是他的初戀,是令懵懂少年醒事的心念。滕剛不知道,此時離他不遠就有一個人對臣明豔的事有著相當的了解,隻可惜他也不能隨便講。
    欣賞過方才的歌舞,橋儲仙和孔翰的心情好了一些。雖然橋儲仙知道孔翰是水秀山莊背後重要的支持者,但他對姑娘們的才藝還是很滿意。
    接下來,黃柏等人的演奏也讓橋儲仙放鬆不少,然而二十多年的積怨可不是幾場表演就能安撫的,他計劃著宴會結束後怎麽讓獨孤耀好看,雖然獨孤耀是東辰公的嶽父,是西未侯的親家,在這裏找他的麻煩非常不智,但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宴會臨近尾聲,本不在演出名單之列的虹霞妃攜琴登場。
    如果單獨看某一處,虹霞妃的眼睛不算大,鼻子不很高,沒有瓔珞的櫻桃小嘴,不及雪李的皮膚白皙,比起佰玲的優美身段,她瘦了些,比起東方胤的士氣風骨,她柔了些。
    然而,她的五官搭配得恰到好處,修長而不張揚的身材承載著人所不知的歲月沉澱出的氣質。比起嫵媚、迷人這些令人心動的詞匯,她所擁有的是處變不驚、臨危不亂的淡然魅力和曆經滄桑依然溫暖的笑容。
    西未侯看著這個女子,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虹霞妃看見西未侯,感覺依舊親切,但當她看見東辰公夫人時,心裏也是一驚,然而倘若旁人能看出她的喜怒哀樂,她就不是虹霞妃了。她優雅地行禮,穩穩地擺好琴,調整一下呼吸,開始彈奏今晚的最後一曲。
    這是一支非常平靜的曲子,不打擾飯局,不打擾酒興,不打擾交談,不打擾沉思,完全可以被忽略。它的作用就是給這場豐盛的宴會一個緩緩的收結,讓人很容易從一種情境中離開,不至於意猶未盡,不至於若有所失。
    它領著賓客離開熱鬧的畫舫,平穩地登上被夜色籠罩的陸地,人們在回去的路上不自覺地哼起它的旋律。它陪著人們入夢,然後藏在記憶中,時不時出現,陪伴人們一段,又一段。
    若幹年後,當人們忘記了某年的某次宴會,忘了當時見過什麽人,說過什麽話,或許還是會想起這一段旋律,隻是或許想不起最初是在哪裏聽到它的而已。
    宴會結束,西未侯已然記起了彈琴的女子。送完賓客,西未侯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椅子上閉目沉思。不一會兒,天奘法師也進來了,並隨手在房間周圍結了道法界,這樣其他人就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了。
    天奘法師:“除了東辰公的確不是嶽淵以外,你還發現其他事情嗎?”
    西未侯舒展一下身體,回答道:“獨孤耀似乎從姬夫人去世之後就變了,他的兒子們也和從前不同。”
    天奘法師:“嗯。”
    西未侯:“獨孤無淚一點兒也不像她父親。”
    天奘法師:“……”
    西未侯:“她很漂亮,淵兒虧了!”
    天奘法師:“先說正題。”
    西未侯:“法師有何高見?”
    天奘法師:“南巳侯的兒子,也就是你外孫女婿似乎知道東辰公不真。”
    西未侯:“嗯。不知他是之前就知道還是現在才知道。”
    天奘法師:“這個一會兒再談。董翥好像還沒發現異樣。”
    西未侯:“東辰公很逼真,淵兒真會找替身。”
    天奘法師:“你認為是他自己做的?”
    西未侯:“他做最方便。”
    天奘法師:“……”
    西未侯:“就目前所知的情況看,這樣解釋比較合理。”
    天奘法師:“我派封臻和絡繹去玉顏山莊打聽了。”
    西未侯:“好,我讓福元去問問梓楠。”(注:梓楠即秋梓楠,也就是仁惠王,他是西未侯之子。)
    天奘法師:“嗯。”
    西未侯:“還有一件事,我發現鄒冰恕對我孫媳婦很感興趣。”
    天奘法師:“他似乎是覺得哪裏不對勁,難道獨孤無淚也有隱秘……對了,她已經不是你孫媳婦了。”
    西未侯:“造孽呀!”
    天奘法師也歎了口氣,轉而道:“依你看,嶽淵什麽時候移花接木的?”
    西未侯:“婚禮之前比較保險吧。女人的直覺很準,丈夫變了會發現。”
    天奘法師:“記得婚禮之前,嶽淵和金勝輝正式繼承了秋家和金家的神器,並密約比試了一場。”
    天奘法師說到這裏,將目光投向西未侯。
    西未侯頓了一下道:“他若有話會和咱們說,告訴月瑩也行啊。他要想為淵兒保密,咱們又何苦為難人家孩子呢。”
    天奘法師:“我也相信嶽淵不會亂來。他們倆繼承白虎棍和朱鳥弓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西未侯:“除了你、我、金焱和桑夫人、太上皇、梓楠、地蘊法師,還有誰?”
    天奘法師:“月瑩呢?”
    西未侯:“她和她娘一樣,知道也會當作不知道。”
    天奘法師:“崇安法師可能會有所察覺。這樣看來——還好。”
    西未侯:“嗯,暫時應該沒什麽問題。你就安心準備論道大會吧。”
    天奘法師剛要離開,又想起來,“方才你在想什麽?”
    西未侯喝了一口茶道:“你進來的時候?今天看見一位故人,想起從前的一件事。”
    天奘法師:“哦。”
    天奘法師準備走,西未侯卻道:“你有興趣聽聽嗎?”
    天奘法師聞言,坐了下來,表示洗耳恭聽。
    西未侯:“那是四十多年前了。共工氏奪劍之亂已平定十年(注:共工氏奪劍之亂會在後文詳述,這裏暫不細談)。
    共工氏部分餘黨逃至暗穀,改姓氏為洪氏以掩人耳目,在暗穀和雪嶺的交界為非作歹,暗地裏買賣秘藥及法器。
    最讓世人不齒的,是洪氏開設的彤樓。他們從明海和雪嶺抓來很多少女,給她們服用一種秘藥,那種藥能讓人衰老得非常緩慢,他們讓這些少女長時間保持青春美貌甚至稚嫩童顏,供人娛樂。
    雪嶺千華山名士白峪峰得知了這一情況(注:峪,音yù),約明海雷洲島島主雷守一起鏟除彤樓,卻遭到暗算受傷敗退。
    他們二人將此事稟報聖上,澤康皇帝便派金熠和我與他們聯手討伐洪氏(注:澤康皇帝是和安皇帝的爺爺;金熠是金勝輝的爺爺;熠,音yì)。
    之後,洪氏事敗,主犯斃命,彤樓被燒,死傷慘重。彤樓中的女孩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生還者,有個別不經事的士兵說要誅殺妖女,好在被及時製止。
    我們四個人一商量,為避免附近居民仇視洪氏而對歸降的族人和女孩們不利,由白峪峰和雷守將洪氏族人帶到鑰野,女孩們則由金熠和我帶到丞州,大家互不相識,重新開始。
    金熠和我安排女孩們進入教坊學習,但不知是由於秘藥的毒性,還是她們在彤樓的痛苦遭遇,女孩們沒過幾年就相繼去世了,最後,隻有一個女孩活了下來。
    因為她和常人不同,所以隻好經常變換身份和環境,輾轉於丞州和悅原,我們漸漸失去了聯係。
    一晃多少年過去,沒想到今天又見到她了。她應該有五十多歲了,不過看起來還是那麽年輕漂亮,如今,她的琴技已經出神入化了。”
    天奘法師:“你說的是虹霞妃?”
    西未侯:“她是個非常堅強的好姑娘,我記得她最開始的名字叫庾雅琪。”
    ————
    宴會結束後,橋儲仙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才想起獨孤耀還沒看見他給的顏色,在懊惱之餘倒也慶幸自己沒因衝動壞事。他知道是最後那支曲子的緣故——虹霞妃有著和姬漫興一樣的本事,能用琴曲讓他在短時間內平靜下來。
    橋儲仙知道自己移恨獨孤耀很沒道理,姬漫興香消玉殞也不是他的錯,就是因為心裏知道,他才沒有跑到明海和獨孤耀決一死戰。但他就是恨啊!姬漫興下嫁獨孤島,讓天下多少英雄豪傑氣得牙癢癢,而她居然三十多歲就走了。
    雖然橋儲仙也聽說,獨孤耀在姬漫興去世後精神恍惚,變得和從前判若兩人,他相信這不是裝的。然而,那個男人獨占了她十二年,卻讓他再見她一麵的機會都沒了,這叫他如何釋懷,如何不氣!
    橋儲仙在心裏想過何止千百遍,倘若姬漫興選擇的人是他,他一定想盡一切辦法讓她無憂無慮,讓她長命百歲,讓她幸福快樂。隻可惜,他沒有這個機會,而有的那一位,竟然連這都不會!
    橋儲仙以為今晚肯定睡不著了,也不知接下來會與獨孤耀碰麵的時日能否從容度過。這時,敲門聲響起:“咚,咚咚,咚咚,咚。”
    是她。橋儲仙開門迎客。他差點兒忘了,每當這種時候,她總會來的。
    ——
    ——
    《琴妃》
    三生辛苦一世捱,歲月無痕心漸衰;
    空有絕代好琴技,難抒千古不釋懷。
    枉得年年春花開,意中良人已不在;
    偶識相類癡情士,棋枰之上話往來。
    ——
    ——
    散席的時候,孔尚本想找孔荻問問今晚父親是怎麽回事,沒想到孔荻和鄒冰恕很快就沒影了。他回房之前看了看隔壁孔荻的房間,黑著燈,沒人回來。他想了一想,知道哥哥可能還有事,便沒再等,反正什麽時候問都可以,也不急於一時。
    剛剛在宴席上,最後一杯酒喝完時,鄒冰恕將酒杯倒扣在桌上,孔荻馬上明白,有事了。
    孔荻緊隨鄒冰恕來到少華山領主的房間,點了燈,稍作停留,又跟著一言不發的鄒冰恕走到比鄰軒內一處僻靜的空地——這裏是鄒家小少爺當年徹夜練功的地方(注:鄒冰恕年少時曾在比鄰軒修習,見第一卷“第八章轉折”)。
    鄒冰恕沒有懷舊的心情,他壓低了聲音對孔荻道:“找到東方胤,告訴他東辰公夫人獨孤氏和無淚長得很像,讓他查查。”
    孔荻聽完,照常來說不會多言,應是領命而去,但這一次他覺得事有蹊蹺,於是補充了一句:“獨孤夫人的名字就叫獨孤無淚。”
    “什麽?”鄒冰恕感到事情越發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