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聰剛一出門，角落裏的男人便站起身，異樣的感覺消失了，他也該走了。大堂這會兒已經安靜下來，突然一股清泉湧出，山溪流下，風吹竹葉沙沙作響。男人心頭輕輕一顫，轉身上樓。
    這時門口傳來女孩的聲音：
    “你們聽，她正在彈，很好是不是？”
    “確實好。”
    “快點！她就在樓上。”
    “我們冒昧打擾不太好吧。”
    “救場如救火，隻能求她了！”
    三個姑娘急衝衝往樓上跑，男人側身避讓。咚咚咚、咚咚咚。曲斷，門開。
    “獨孤夫人！”
    “男的！”
    雨薇和霏霏低聲驚道。
    還好霏霏馬上反應過來，“我們是紫雲城教坊的樂人，我叫霏霏，這是雨薇、雲珊。”
    （注：紫雲城位於丞州青丘山南側，祿豐城西邊，是青丘山領主的住地。）
    禾方聽到“獨孤夫人”時嚇了一跳，看清來人後回過神來，“三位姑娘好。”
    霏霏：“我們有急事相求，不知您能否答應？”
    禾方：“……請問何事？”
    霏霏：“我們今晚要在論道大會的酬謝晚宴上演出，但樂師突然不見了，我們擔心開場之前都找不到她，特來請求您給我們伴奏。”
    禾方：“……在下恐怕無法勝任。”
    霏霏：“除了您，我們一時也找不到別人了，月桂城教坊和來助興的其他樂師都不會彈這首曲子——我們跳的是樂師特別選的一支不常聽到的曲子，剛好就是您方才彈的那首《竹溪吟》。我姑媽家就在後麵，我時常過來，常常聽到您彈奏，您彈得真的很好！求求您了！”
    禾方：“……”
    霏霏：“雖然您可能不在乎，我們把這次拿到的所有報酬都給您，行嗎？”
    三位姑娘的懇求和她們楚楚可憐的模樣讓禾方心軟了，可他答應過東方胤絕不離開客棧，何況是參加論道大會的酬謝晚宴呢！他的樣子不能出現在那種地方呀。
    雲珊也注意到這個問題，“這位師傅長得很像獨孤夫人，很容易被人注意，那咱們換了樂師的事就暴露了。”
    霏霏：“暴露了問題也不太大吧，隻是樂師的長相可能會引起一些人的忌諱，咱們請涵湄姐姐幫他化裝就行。”
    她們討論完，繼續懇求禾方：“您不幫我們，我們就不能演出了，回去之後樂師和我們都會受責罰，求求您幫幫我們吧，我們非常非常感謝您！”
    禾方實在不忍心拒絕。如果化了裝可以不被認出，可能問題不大吧。
    禾方：“那好吧。”
    霏霏：“您太好了！”
    “我去請涵湄姐姐過來。”雲珊說著就出去了。
    男人聽見她們的談話，在門口瞥一眼屋內的男子，不動聲色地走到一旁，心緒交織起來。
    禾方準備為晚上的演奏加緊練習，“我彈幾遍，什麽地方有問題請兩位姑娘隨時指出。”
    霏霏：“好！請問師傅怎麽稱呼？”
    禾方：“我叫禾方。要我使用你們樂師的名字嗎？”
    霏霏：“我們樂師是女的，我們叫您樂師就行。”
    禾方：“樂師變成男的不會被發現嗎？”
    霏霏：“沒事沒事，大人們不會注意那麽多小事，同行都很有義氣，比鄰軒的人都好好！”
    聽姑娘們說話，禾方感到一種令人放鬆的溫暖，他開始彈奏。
    過了一會兒，雨薇忍不住對霏霏嘀咕：“如霜姐姐到底去哪兒了？招呼也沒打一聲就不見了。”
    霏霏：“蕭護衛已經和幾個人分頭去找了，這裏那麽安全，應該不會有事。”
    雨薇：“嗯，我也沒有那種特別不安的感覺。希望她早點兒回來。”
    禾方停止彈奏，看著她們。
    霏霏趕緊道：“沒事沒事，如霜姐姐有時候就是迷迷糊糊的，沒準上哪兒玩得高興把正事忘了。”
    “怎麽會！她很期待這次演出。”雨薇說著看向禾方，“我們現在還沒有資格在迎賓宴和大會開啟典禮上表演，今晚的酬謝晚宴是我們唯一一次演出機會，如霜姐姐和我們都希望能演好，爭取下一屆論道大會時能在開啟典禮上表演。
    姐姐不見了，我們非常著急，我們很想去找她，但今晚我們一定要上場！”
    雨薇的眼眶紅了，霏霏趕緊岔開話題：“還好我們找到您了。請您繼續彈吧，等一會兒您化好裝，我們一起到比鄰軒抓緊時間排練幾次。”
    禾方：“好。希望你們的樂師早點回來，還是由她演奏。”
    霏霏：“您真好！”
    屋外的男人知道自己老站在那裏很不明智，但他挪不開步子。屋裏傳出的樂曲，那彈奏的手法、力度，彈出的曲調、意境，都令他神怡、懷念。這是錯覺，還是真相？
    林夢夕離開誠誼客棧，瞎晃了幾圈才發現自己腦子卡住了。查他的身世背景，從哪兒開始啊？至少得先問問他和獨孤無淚有沒有關係吧，也許問他他就說了，還查啥呀！再說查出他的身世要幹嘛？有什麽用？你到底想幹什麽，林夢夕！一直追蹤調查他成了習慣還是怎的，老圍著他轉啥呀？
    對了，最初的目的不是為了了解他神奇的能力嗎，幹嘛裝作不知道自己受傷啊！那個時候直接確認不就好了嗎，幹嘛一直裝昏啊！還買了把箜篌給他……
    林夢夕發現夕夕和自己很不一樣，她幾乎不認識她。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閃！林夢夕回到住地，帶上木木和森森，騎馬直奔城門。
    她毅然決定不再管什麽神秘異能，她要離開禾方或者無淚這趟渾水，回悠澤好好調香製毒，做她喜歡且擅長的事。她已經成功製出斷絕香的解藥，這次的事情已經圓滿結束，她隻需回去拿這事調侃霧姬姐姐，然後得意得意就行了。論道大會也結束了，她沒有理由再留在這裏。對，沒有理由！
    出了月桂城北門，林夢夕突然想起自己說過“我先給你時間練，練好之後我再來聽”——那是夕夕說的，不算不算！她策馬飛奔，為的是離開月桂城越遠越好，為了逃離禾方或者夕夕。
    禾方留下字條：有事外出，很快回來。他希望在東方胤看到字條之前自己已經回來了。他現在的模樣、裝扮已經不像無淚了，稍微有點兒別扭，倒也感覺自由。不知東方胤化裝之後的感受是否也是這樣。
    禾方希望那位叫做如霜的樂師已經回來了，可惜沒有。比鄰軒裏的熟人比他想象的還要多！
    五年前剛走出冥界不久見到的人居然有好幾位都在這裏——原來他們是樂人。那個前段時間在蘭桂城門口認出他的人這回沒認出來，看來化裝的效果不錯。
    那個令人難忘的女子舞跳得真好，霏霏、雨薇和雲珊也跳得很好。這裏氣氛融洽，熱鬧而有序，禾方漸漸放下戒心，喜歡上這份差事，享受周遭的歡樂。
    申時，樂人們提前吃晚飯。經過庭園時，幾個熟悉的身影令禾方心頭一驚。父親！哥哥！二哥沒死？無論如何，這是好事。還好提前看到，晚上演奏時見到就不會反應失常了。
    今天可能會見到另一個自己，還有其他不知什麽人，要鎮定。自己已經是雪嶺碧色寨的禾方了，而今晚是紫雲城教坊的樂師，僅此而已。
    除了西未侯、天奘法師、悅原總督柏奕昕和月桂城主事詹哲安外，貴賓們可以自由選擇是否出席酬謝晚宴。這次大家興致很好，除了將軍董翥和千華山領主之子夙沙蓮外，全都出席。
    董翥不太習慣酬謝晚宴過於輕鬆隨意不拘禮法的氛圍，借故外出；而夙沙蓮認為星月湖代領主之弟鄧鹹英和論劍的勝者湯洛金都不在宴請名單之列，自己實在無顏出席，便說身體不適在房中休息。雖然他之前就知道鄧鹹英拒絕當賓客，隻作為普通參會人員參加論劍比試。
    而湯洛金等武鬥場上的勝者和那些文爭的贏家今晚有各自的慶功大會。美飛了的紅豆和同樣高興的扈一凡已經跟著湯洛金往太華山下的會場去了。
    華燈初上，晚宴的會場已布置完畢。同樣是謙和殿，不同的是座位的排放，除了中間空出供樂人表演外，其他人將八九成群、錯落有致地環坐在大殿中。出席者不分長幼尊卑、隨意入座，隻是互相熟識的人不能紮堆，每一組要空出一兩個座位，供最後入席的賓客們落座。
    比鄰軒的侍者和之前參加過酬謝晚宴的人們比較放鬆，而第一次參加的人得知那些位高權重、平日裏難得一見的大人物一會兒要坐在自己身邊，都緊張、興奮得不得了。
    戌時（注：晚上七點），西未侯引領賓客們來到謙和殿。東辰公和夫人往裏走一點，在方便觀賞演出又不顯眼的兩個位子坐下，旁邊的廚娘和侍女立馬漲紅了臉，緊張得動不了。
    南巳侯和金勝輝往後走一些，坐在一群男士中間，南巳侯和一位他認識的道德論辯的評審交談起來，一位六藝的裁判饒有興趣地看了金勝輝的眼睛和頭發。
    鄒冰恕同和瑞香坐在一起，孔荻和柏奕昕一組，趙聰等護衛們有專門的席位。
    賓客們陸續入席後，西未侯直接在靠近大門的位子就座，天奘法師走到殿前，宣布晚宴開始，隨後坐下。侍者上菜，樂人開演。
    酬謝晚宴無人主持，一道道佳肴陸續上桌，一場場表演有序進行，漸漸地，大多數人放鬆下來，不再有太多顧忌，暫時忘掉身份名位，享受這一晚的安逸。
    在外麵候場的樂人們還是很緊張，霏霏、雨薇和雲珊互相打氣，也給禾方鼓勁。禾方稍微有點兒心慌，不是因為將會見麵的熟人，而是為了他第一次在那麽多人麵前演奏。除了母親、無風、暖暖，很少有人聽他彈奏，雖然霏霏一個勁兒說好，但究竟怎樣，禾方心裏還真沒底。
    說到暖暖，她應該就是今日的東辰公夫人吧。那個十二歲就被預定成為替身、做了自己侍女的女孩，是個安靜乖巧的好女孩，也是最常陪在自己身邊的人。隻是那時的自己封閉了心門，給她的感覺隻有冷漠吧……希望她已經不再為替身的身份難過，快樂地生活。
    月桂城教坊的樂人退出謙和殿，該禾方她們上場了。殿內不喧鬧，也不十分安靜，這倒讓禾方安心了些。禾方坐正，擺好箜篌，霏霏等人站定起式，禾方落指掃弦，流水聲、風聲開始回繞。
    東方胤看那箜篌，想起禾方的那一把，看那琴師的身材也和禾方好像——不會吧！東方胤笑自己太敏感緊張了。
    不知不覺，大殿裏的其他聲音安靜下來。水流過的地方長出青草小花，漸漸蔓延；竹筍鑽出地麵、越長越高，竹林片片。從白天、夜晚到清晨，溫柔的月光，美麗的倒影，晨曦初現。風起，一陣輕吟，溪水笑，鳥語花香。三位姑娘已置身於一片翠綠之中，踏青而舞。
    觀者似乎能聞見泥土的味道和竹葉的芬芳，感覺到水氣、陽光，那般安寧又充滿生機。
    舞罷曲終，晨風不止，竹葉清香滿堂，讓人幾近忘記這裏是夜色籠罩之下城中的大殿，還以為可以和三位姑娘一起在林中戲水、漫遊。
    箜篌的聲音原來這麽好聽，橋儲仙眯著眼還在回味。早知道，五年前就該放一把絕好的箜篌在幽蘭穀，隨禾方彈奏，東方胤有些懊悔。還有人能彈得像他那麽美、那麽空靈，真是太好了……獨孤夫人險些失神落淚。她趕快調整了情緒，微笑著迎接東辰公轉過來的目光。
    東辰公：“琴師彈得如何？”
    獨孤夫人：“比我好。”
    東辰公：“那倒不至於。”
    獨孤夫人：“確實好！難得聽到這麽美的曲子，我們要不要聊表謝意啊？”
    東辰公：“好。”
    東辰公扭頭問隔壁桌的詹哲安：“方才表演的是哪裏的樂人？”
    詹哲安：“是丞州紫雲城教坊的樂人。”
    東辰公：“哦，他們演得很好。”
    詹哲安：“謝大人誇獎！”
    禾方等人退出大殿，回到住地。三位姑娘對禾方千恩萬謝。禾方這才想起，剛才隻顧著演奏，忘了尋找熟悉的麵孔，都沒看到裏麵有誰。這樣也好，隻要沒被人認出就行。
    方才彈奏時，禾方仿佛又回到了獨孤島，在小山上、海邊、河岸、樹下、窗邊彈著箜篌，歲月靜好。
    霏霏、雨薇和雲珊準備換了衣服送禾方回去，一進屋，發現樂師如霜正在床上熟睡，她們把她搖醒，如霜卻一點兒也想不起這一天裏的事情。其實，她在今晨看見丹桂城教坊的冬青和厚樸，上前打了個招呼，就被迷昏後藏起來了，剛才其他樂人們表演時，冬青和厚樸把她送回來放到床上，這些她都不知道。
    如霜和三位姑娘一起出門向禾方道謝，卻發現禾方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