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第三卷 第一章 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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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是必不可少的橋梁,卻不能決定事情的結果。還有什麽疑問嗎?”
    “沒有。”
    “去吧。”
    “是。”
    三年後,丁卯年(注:第三卷的故事從承熙皇帝的時代開始講起,丁卯年距離第二卷“第二十二章分道”的時間是五十三年前),洪荒,鎮安祠,一片荒漠之中。
    鮮有人能找到這裏,方圓數百裏內唯一的水源,唯一的生機。昆侖子和觀臨子要找的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位甘願在這裏等了他們十九年的靈,是他們的引路人。
    ————
    數月前,丞州,臨安城。
    二三月間,細雨紛紛,薄霧藹藹。一名衣著簡單的男子獨自撐一把傘走出城門,守衛和門口擺攤的小販瞧見他都多看了幾眼。
    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天氣,這樣方向模糊的城郊,最契合他的心境。去哪裏,並不重要,隻是必須記得回程的路,那是責任。
    一個陌生的地點,一段屬於他自己的安靜時光,不是他想要的全部,隻是可以得到的些許。臨安城裏,隻有極少的人認識他,而城門外,可能一個也沒有。
    深居皇宮的人總是想出去到處走走,他並不喜歡這種俗套,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分”,擁有別人求之不得的地位,說不稀罕未免太矯情,總想擁有更多未免太貪心。
    他有必須要做的事,也有不得不麵對的困惑,不得不解決的難題。艱難險阻本是人生常態,真正令他感到不安的是旁人很難理解的空洞,一種伴隨著恐懼的傷感,不時彌漫。
    他慢慢地走,努力享受隻屬於自己的時光,他靜靜地看,卻總覺得融入不進周遭的景致,像往常一樣。風景明明不會親近或疏離任何人,走進這裏的明明是他自己,他卻又一次被孤獨地留在某個地方,一切都離他遠去。
    種子、幼苗,花草樹木和動物們都喜歡春天的雨水,充滿生機,他強迫自己這樣解讀,卻還是隻覺出冰涼、濕漉漉、粘糊糊,讓人不舒服。
    明明不喜歡,卻又不能安逸地留在房間裏,隻能撐一把傘,走在雨中,若有所失地尋找著什麽、懷念什麽,哪怕是難過。
    腳下的泥土變得越來越鬆軟,不小心陷進去鞋子會很難看,他不想使用輕功或法術,這樣的一走一陷仿佛在譏諷他平日的從容,令人輕鬆。
    沿著小路穿過樹林,前方是一片空地,一座孤墳。他愣了一下,沒有轉身回避。
    一身潔白的衣服,不是孝服,獨自一人站在那裏,淋著細雨,沒有哭泣的動作。她的麵前沒有墓碑,矮矮的墳頭上長著雜草,墳前沒有祭品。
    ——
    ——
    《雨中花》
    蒙雨綿綿春日,獨自他鄉泥滯。
    彳亍不消心悒鬱,愁蹙無托寄。
    綠野彼端孤塚寂,
    靜秀雅、有寒花立。
    未淚明眸容萬緒,或解難抒意。
    (注:彳亍,音chìchù,緩步慢行或時走時停。)
    ——
    ——
    有時候,好感就是來自於一種心情碰上一種情境,一個念想遇到一個人。他從一側輕輕地走近她身旁,用手中的傘為她擋雨,保持禮貌的距離,讓自己留在雨裏。許久,他不發一語,也沒有離去。
    女子轉過臉看他,不怒不笑,不冷不熱,隻是平靜地看他。墓地並不是適合說笑寒暄的地方,況且他也笑不出,也不知說什麽。
    少頃,“謝謝!”女子提起一旁的空籃子,轉身離開。
    他聽了這句不親不疏的道謝,不知所措。女子漸行漸遠,沒有回頭。突然,他發覺雨又大了些,於是疾行至女子身邊為她打傘。女子停下腳步看他,他也停下腳步卻不看女子。
    一會兒,女子開口道:“謝謝!我回臨安城,你也是嗎?”
    他點頭。
    女子:“你和我一起打傘吧,別淋濕了。”
    他靠近一點,遮住了頭,右肩淋著雨,和女子走在一起。
    倘若被人看見,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他卻安靜地走在女子身旁,就像一個孩子跟著親人回家一般。
    不知怎的,此時的雨霧變得溫柔,周圍模糊的景致有些夢幻,泥濘的土地軟綿綿的,踩上去很舒服,被雨打濕的衣裳一點兒也不涼。還沒回過神來,城門已在眼前,雨小了些,他有點慌。
    女子在城門口買些蔬果,他跟著她,撐著傘,一言不發。招呼女子的小販看見他時那種飽含猜想的眼神沒讓他緊張,這誤會令他有一絲滿足,女子沒有解釋也不怕誤會的態度讓他開始有所期待——罪無可赦的期待。
    女子沒再詢問,也沒說客氣話,直接和他一起走到宅院門口,然後道:“我到了,謝謝你!”
    毫不修飾的感謝和沒有別的想法。在這一雙清淨的眼眸前,任何額外的要求都顯得無恥。這是全身而退的好機會,禮貌地說聲“不謝”,輕輕走開,還可以回味。
    然而心中有根弦繃得越來越緊,鬆不下來,一種情緒已經盈滿,不得不溢——但是,說什麽?第一次見麵,完全不了解,莫名其妙!
    “……請問——臨安府怎麽走?”他感覺到臉頰和耳朵的熱度,盡量沒讓視線閃躲。
    女子看著他,笑了,笑得那麽寬容,仿佛一位慈母正看著犯了錯、忐忑不安的孩子一般。“有點遠,我給你畫張圖吧。請進。”
    女子推開院門,他愣在那兒,邁不開步子。女子進了門,回頭道:“隻有舍弟在家,不用拘禮。”
    接下來的事,他的記憶很模糊。院子裏的景物沒有印象,隻是門檻怎麽比皇宮的還高?當時坐在什麽椅子上,喝的是水還是茶?她的弟弟長什麽樣?對了,好像沒見著,說是在書房。
    唯一清晰的,是她拿來筆墨紙硯,端坐在對麵,一筆一劃地描繪出臨安城的街道,從門口到臨安府,從眼前到他心裏。
    現在,他拿著一張清楚明了的地圖,迷失在臨安城的某處。
    如果到此為止,是不是比較好?任朔問過自己無數次同樣的問題,然而如果也隻是如果。
    究竟是什麽讓他做了當初的決定,是動情,是貪心,是不滿足於被人一手策劃的人生,還是想抓住什麽來填補內心深處的空虛?原因暫且不論,反正結果是結了苦果。然而……
    黃土,永安城,皇宮內。
    天下至尊的榮耀,才幾個月大的孩子,繼承一族的使命,身為丈夫的責任。都不要了嗎?為了什麽呢?會後悔吧……
    身邊,是天下最不愁婚配的女人,美麗、高貴、堅強、聰慧、大權在握。而他,是太上皇為她選的夫君,因為他的身份、能力,為了她能披甲添翼,並生下優秀的繼承人。
    一切合情合理,沒有人不滿。她和他從小一起長大,彼此很了解,相處融洽。還要怎樣?還要……
    任朔:“陛下,我有一件事想和您說。”
    夏薰:“別這麽叫我。什麽事,你說吧。”
    她從來沒對他擺過女皇的架子,從來不曾居高臨下對他發號施令,倒是他時不時用尊稱叫她,玩笑的背後或許隱藏著某種真實的感受。雖然她是他的妻子,雖然她與他很親近,但她始終是大夏國的君王,影響著很多人的命運——包括他的。
    這裏是清寧宮,是她的寢宮,現在這裏隻有她和他兩個人。他慢慢地走到她麵前,單膝下跪,伸出雙手握住她的手。他從來不曾這樣,她突然有些緊張。
    任朔:“陛下,請您削去任朔的爵位,把我貶為平民吧。”
    任朔緊握著夏薰的手,不知道是誰在輕輕顫抖。她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皇家的教育,冷靜、從容,不能露怯。
    夏薰默默地深吸一口氣,“為了什麽?”
    任朔低垂著目光,看著女皇的鞋子。自由,修行,隱居,隨心所欲?有沒有更好的借口?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恐怕很難瞞過皇家,欺騙的後果會更嚴重——好在連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誰。
    任朔:“因為明德公竟然想娶另外一個女人。”
    夏薰:“……原來如此。”
    女皇冷靜地說完這句沒有暗示結論的話,接下來是漫長的空白。任朔的身體停在原地等待判決,思緒卻在交錯的時空中飄移。
    幼時的碎片,歡樂、劇變,別有用心的感情,“沉星”、血腥、裂肺撕心,恐懼、孤獨,陌生的皇宮,努力、爭氣、小心翼翼。權利的交鋒、複雜的關係,才華、技藝,仰慕、妒忌,混雜在一起。
    無論明德公多麽出色、得意,任朔是誰?
    孩子的出生曾給了他很多力量,但心底始終有一個洞怎麽也填不滿,越想忽略就越深陷。他想在崩潰之前給自己一個了結——也或許隻是撐了太久感覺太累。而一時衝動也罷,糊塗也好,認定的港灣或者驛站竟是雨中墳前的無言。
    會輸光所有吧!或許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結果也不一定。
    夏薰:“朔。”
    女皇的呼喚讓他渙散的精神集中起來。
    夏薰:“你為什麽想娶她?”
    任朔沒想到會是這個問題,抬起臉看向夏薰——這個大夏國地位最高的女人是他孩子的母親,孩子剛出生沒幾個月他就想要自由,另娶她人,而她居然沒有震怒,隻是表情嚴肅地問他為什麽。為什麽……
    夏薰接著問道:“你是——愛她,還是想娶一個不是女皇的女人?還是——不想和我在一起?”
    和女皇在一起是任氏的榮幸,況且,任朔和明德公要如何分割?血統、身份不是他,性格、思想才是他?外表、才華不是他,內心、缺點才是他?被人看見的不是他,不為人知的才是他!要如何回答?
    愛嗎,愛什麽,什麽是愛?隻要不是女皇就好嗎,怎麽可能!
    任朔鬆開夏薰的手,露出痛苦的神情,“對不起!我不知道……”
    夏薰看著他,轉而道:“你認識她很久嗎?”
    任朔:“……我還不認識她。”
    夏薰:“……那你見過她嗎?”
    任朔輕輕點了下頭,“見過一次。”
    夏薰:“……不是在夢裏吧?”
    任朔搖頭,抬眼卻見夏薰似笑非笑,糾結的臉上露出直白的困惑。
    夏薰見狀,直接笑了一下,“我真想見見她呢……不過你會擔心吧,還是不見好了。一見鍾情——竟然真的有啊……可遇不可求。”
    “……”任朔懵了,不知該說什麽。
    夏薰:“你……真的想和她在一起嗎?”
    “……嗯。”或許這樣可以得到解答也說不一定。
    夏薰輕輕地歎了口氣,“讓我想一想,明天再說。”
    “……好。”任朔低著頭,起身往外走。夏薰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叫住他。
    任朔在皇宬坐了一晚上(注:宬,音chéng,藏書室。皇宬即皇家圖書館),感覺昏昏沉沉的。他想不起是否後悔說了那一番話,也想不起夏薰的表情和那位女子的模樣。他仿佛又回到了八歲的那一天,無力地等待命運的判決。
    困嗎?沒有。渴嗎?也沒有。微微跳動的燈火映照著他恍惚的臉,但在門口的兩位宮女看來,他是那麽深沉而不可觸摸,守衛們也會不時看一眼他高大的背影,而他們觸不到的他的目光時而落在文字之間的空白處,時而沿著手上皮膚的紋理踟躕。就這樣,一夜到亮。
    他想起今天除了女皇,可能還要去見太上皇,得洗漱幹淨等待召喚。於是他合上做樣子的書本,站起身。
    換過一班的宮女們站了半天就等著這一刻,她們打起精神,擺好笑臉,將他帶到旁邊的房間,為他兌好熱水,備好手巾……這些他都會做,但在這裏,這是別人的差事。
    他又被帶到另一個房間,宮女們端來豐盛的早膳,他看了看,喝了碗湯。宮女和守衛們看在眼裏,不敢言語。
    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他麵前,正式地行禮後上前一步問道:“您不舒服嗎?”
    這擔憂的眼神不是裝的,他對他來說真的很重要,因為他是他的主人,是能決定他命運的人。
    陳釗是永亨皇帝給他的貼身侍從,比他小四歲,從十四歲起就跟著他。對了,他沒跟任何人商量就突然做出的決定會影響很多人的前途吧,居然現在才想到,自己還真是自私、無可救藥。他輕輕搖搖頭,露出悲憫之情。
    陳釗知道一定出了什麽大事,但他沒有顯露慌張,隻懇切道:“您多少吃點兒,身體要緊!”
    任朔回想起上次吃不下早膳是在夏薰臨盆的時候,還真是諷刺。自己的孩子雖然生來富貴,但倘若女皇為他找了繼父,又生了別的孩子,他如果遭到排擠,會不會過得很壓抑?夏薰會不會因為自己而遷怒於孩子,他會不會很可憐?
    任朔夾起一個蒸餃放到嘴邊,卻咬不下去。不覺間,陳釗等人已經行禮退到一邊。
    “我能和你一起用早膳嗎?”女皇穿著常服,隻帶了貼身侍從。
    任朔回了回神,放下碗筷,起身道:“當然,請!”
    旁人馬上備好了席位,女皇和任朔相對而坐。